
或許「海峽兩岸第一人」的擔子太沈重,然而就一個文學家引發的爭論來說,陳映真是讓其他競爭者瞠乎其後。無論認同或反對,陳映真的角色是非常的鶴立雞群,而關於政治與文學、文學的走向、主體感知與客體認識……仍將如江水潺潺;至於陳映真能帶給你/妳什麼,但隨君之造化了。
認識之途有千萬種,然而絕大多數的認識過程,其實是和虛擬的自身打照面。我要說的是,因為自己的「硬心腸」思維較發達,所以慘綠少年階段,乍聞頂頂大名的陳映真,並非藉由他的作品而來,而是徐復觀評陳映真的一句話──「海峽兩岸第一人」,那彷如「唵嘛呢叭咪哞」的真言,一下子就震懾住我的心靈。爾後好長一段時日,我都是循此密語用以探索陳映真的世界,並視此為得道的必經歷練。話說美麗島事件次年進大學,政治烏雲罩頂下,自高中積蘊的「彷徨少年時」吶喊,總不時浮上心頭,直到得聞「海峽兩岸第一人」密語,循此才真切進入另一個異次元時空、驚喜於先行者的存在,那跡近宗教體悟的經驗,往後就少有了。我乘「雲」御風而來,望著「夜行貨車」拖曳著似笑非笑的「萬商帝君」,此時先行者正與人在副刊爭辯「依賴理論」實質與否,我當然追隨先行者疾行於崎嶇「山路」,護憐道旁的「鈴璫花」……走著,走著,我卻迷路了!
前頭有個「趙南棟」大爺好心的向我招手,呼喚我跟著他去追上先行者腳步。我卻驟然轉入另一條小徑,看著「兀自照耀的太陽」,才想到當日我的「第一件差事」──批資反帝前,先行理解當下,尤其不能過度化約「現代主義」。於是,我還是循著先行者軌跡,只不過倒敘倒帶,既無「歸鄉」衷情,繞過「忠孝公園」也沒入內休憩。
先行者,文壇圈內人暱稱他為「陳大頭」。我直到八○年代末期才得識,他巨大的身形不僅於外表,更因《人間》雜誌的闖出名號,社會關懷的光環讓他宛如羅漢、天王的造像,當然,說像魯迅更為貼切。同樣被視為充滿批判力道的文學家,同樣以小說起家,往後歲月卻經由雄辯滔滔的雜文、政論,豎起左翼作家的名號;也同樣因著感時憂國,讓憤怒、憂鬱神色寫滿整張臉。據此,中國文評家黎湘萍就以「台灣的憂鬱」刻畫先行者的形像。由於十餘年來,「陳大頭」統派的政治標籤讓他備受爭議,所以絕大多數文評家都採文政分離的手法,讚譽他的文學成就,卻避談他的政治色彩,及由此運行的政治作為。也就是說,敬鬼神而遠之。
篤信辯證唯物論,強調知行合一的「陳大頭」當然對這種分離主義大不以為然。於是他以寫實主義為宗、拒亂世詎行為己任,揭起反帝、反獨、反虛無、反消費、反情欲……諸大纛,別人看他像唐吉訶德,他卻有著日耳曼英雄齊格飛的悲壯,想蕩盡諸神黃昏的修羅道,不過,「陳大頭」似乎不想依華格納的曲調疾走;所以,只見滔滔江河中有尊巨大塑像,作為中流砥柱而進退不得,水已浸過腰身,上漫及肩,他依舊巍峨如峻嶺,就連皴裂的憂鬱容貌也未變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