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來在台灣戮力於「白色恐怖」考掘事業者,多數是左統色彩鮮明的人物(如陳映真、藍博洲),這也容易讓外界誤以為「白色恐怖」就是台灣版的紅白大對決而已,實則人心與人性的摧殘、割裂、扭曲,才是「白色恐怖」最為惡質,以及遺害萬年之所。追繹「白色恐怖」就是要告訴眾人,紅白對決不該是「白色恐怖」的全部鄉力若能跳脫此種心理障礙,那麼「白色恐怖」能給予我們的預言將更多。
《島嶼軌跡》
葉怡君著,遠流出版,2004。
曾經,飄蕩於島嶼上空的語言霸權雲捲數百年,受宰制者的形魂召喚都得賴權力者的「恩賜」;不過,瘖啞沈默的深處總傳唱著生生不息之歌。直到「後」字掛帥的今日,赫見此刻的台灣人置身巴別塔崩塌後的蠻荒境地。因為「一語多述」的喧囂雜遝,不但造成溝通窒礙難行,且顛倒黑白、無中生有的怪象橫行,這其中最讓人困惑痛心者就屬「白色恐怖」之名了。
「白色恐怖」附體太多,所以想正本清源、反思再三,實非易事。
首先,昔日的權勢者,不論是貴冑富豪或是鷹犬走卒之流,新亭對泣之餘也不時指控新權貴對其伸「白色恐怖」魔手。新權貴是否因襲陳腐暫且不論,但觀看這群失落既得利益者的狂嘶猛叫,真不知昔日受難的死靈及創痕至深的倖存者如何安心,此其一。

再者,隨著二二八禁忌的全面解咒,識者自然想順勢推動時間更綿長、國家機器佈陣更駭人、恩怨轇轕更牽扯不清的「白色恐怖」解禁工程,問題在於,政體或已更迭,血液卻如一:反共至上的白血球祇有更多而不會更少!當彼岸的紅色幽靈不斷繁衍增長,飄洋過海籠罩全島之際,有人甚且憂心「白色恐怖」會借屍還魂,全面的安靈儀式更難施為,此其二。
最後,就是「白色恐怖」的整體意象從未於島嶼著根深入。固然,國民黨的獨裁反動自始迄終少有變形,然而異議者直到八○年代風火雷電起,才能趁機倡談「白色恐怖」之種種;而在民間,人們習於將國民黨的反動統治視為二二八的無限延伸,也就是說,在民眾的認知裡,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是連體嬰,且二二八的具象囊括了所有國民黨的劣行暴政,「白色恐怖」的特異反倒不彰,這是絕大多數知識菁英未曾察覺的社會心理現象,此其三。
前路儘管多阻,十餘年來經由藍博洲、陳映真等人的「民眾史」報導文學探勘工程,以及諸多人權團體暨個人的口述文字、回憶錄相繼刊布,我們總算可以摸著石頭過河,一方面回顧驚心動魄的如煙史事,另一方面得以思索權力與人民的互動。近日由年輕文化工作者葉怡君所寫的《島嶼軌跡》,逸出了左統意識形態的窠臼而幽微發光,值得一談。
《島嶼軌跡》可分為三個區塊,「白堊紀」乃是作者改寫其碩士論文《白堊記憶:台灣「五○年代白色恐怖」集體記憶的保存、復甦與重建》(政大新聞研究所,二○○○年七月)而來,是為全書的主軸;「驚蟄紀」則以影像和文字重繪刑法一百條的抗爭、廢除過程,並紀念李鎮源院士暨那一輩的「白色恐怖」見證者;「洪荒紀」則收錄四篇或參賽或有感而發的紀實文字,一幕幕悽絕哀感的人間造景,配上生動有韻的文字,穿透出人性的召喚。整體而言,全書是用素樸的人道主義一以貫之。
作者以「五○年代白色恐怖平反促進會」的成員為演員,並由林至潔(台大受難者醫師郭琇琮之妻,前環保署長林俊義之姊)擔綱主角。縷述一群天真、有正義感的時代青年如何受到國民黨蔣家政權的荼毒搆陷,遭受凌虐之餘,如何經由左翼思想來凝聚生命意志和革命情感。有形的牢獄之災固然不堪回道,真正的苦難反而在重回社會之後。烙在他/她們身上的紅色印記,致使他/她們徹底被污名化、被逼到社會角落,承受屈辱還不得吐怨氣,祇能透過迂迴路徑尋繹「老同學」,彼此相濡以沫;更由於統獨意識也在政治犯間發酵,所以彼此的牢獄生活是井水不犯河水,到了八○年代後期,獨派的「台灣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和統派的「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又各自敵對成立,猶似星辰與日光互不交叉的運行般。
雖然〈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已在立法院三讀通過,卻因為「白色恐怖」是「政治問題,司法解決」,導致法令限制過嚴、政治助力太少、政治犯內部齟齬時起,再加上民眾對「白色恐怖」戕害整體社會心靈的體悟不夠,所以要談平反,還有漫漫長路得走。
當然,由於作者對辯證唯物史觀和台灣左翼史事的認識尚有不足──例如,作者劃分太平洋戰爭後的左右統獨座標,將謝雪紅、楊克煌標列於「左獨」之列,恐有疑義。其實,鮮明的「左獨」是史明、張金策、洪哲勝、楊碧川等獨行俠,謝雪紅與王萬得、蘇新等老台共的爭議,涉及運動路線與個人宿怨,不能純化為統獨之爭;另外,作者似乎急於將「五○年代白色恐怖」的定位由統派拉回到反暴政的最大公約數面向,所以字裡行間急煞車的痕跡斑斑可見。急煞車讓左翼藉由緊張矛盾來凸顯辯證思維的精采力道受到囿限,殊為可惜。其實,戰後有為的青年拿紅色中國作為血緣、精神的祖國乃勢所必然,但紅太陽並不會永遠日照不移,尋找光源而非固著於某定點才真符合辯證。
無人能否認,十餘年來孤孑困行於左翼崎嶇路的藍博洲,在搜尋整理、探微五○年代左翼之光的成就居功厥偉。所以《島嶼軌跡》出鞘,並不會掠奪藍博洲的丰采。祇不過,作為先行者理應拓荒路開視野,讓更多可能容於其中;然而,藍博洲就像陳映真一樣,愈來愈專注於塑造形像齊一、意志不移、立場堅定的左統樣板人物,而且,這樣的人物愈來愈按客家人的形像畫地自限;或可說他是由猶太人在左翼革命史上的角色扮演拈出如斯的靈光,可這種模塑其實是矮化「白色恐怖」的面貌,惜乎深陷左統泥淖的藍博洲大概不會也不能衝決網羅了。
其實,我們可以拿法國戴高樂時代的文化部長馬爾侯(André Malraux)作範例。他的成名力作《人的情狀》(La Condition humaine),和前一部作品《征服者》(Les Conquérants),固然都以二○年代中期國共鬥爭為背景,以同情左派的立場痛擊蔣介石反動集團;然而《征服者》像樣板戲,欠缺人性的矛盾刻畫,而《人的情狀》則將猶豫、虛榮、自私、怯懦諸多人性弱點加在革命人物身上,然後藉由實踐逐步淨化人性,這才造就出這部廿世紀登峰造極的革命小說!
什麼是「人的情狀」呢?它出自巴斯卡的《沈思錄》:「讓我們想像有一大群人披枷帶鎖,都被判了死刑,他們之中天天有一些人在其餘人的眼前被處決,那些活下去的人就從他們同伴的境況裡看到了自身的情狀,他們充滿悲痛而又毫無希望地面面相覷,都在等待著輪到自己。這就是人類情狀的縮影。」
「白色恐怖」問題不在紅白大對決,那是勝王敗寇的律則,反倒含冤受辱才是關鍵;「白色恐怖」形塑出怯弱/昂揚的人性辯證,我們也尚未深刻體認;至於,今日瀰漫於島嶼的猜疑、怨懟、敵我區分,也都得從「白色恐怖」的墓園中去掘棺驗屍,這都是你我還不敢面對的人性情狀。
曾經有過的《幌馬車之歌》已然遠颺,而《島嶼軌跡》又因煞車太猛,距觀景點仍遠。那麼祇能寄語識者掙脫統獨、藍綠圍城,深思人的情狀之後同「白色恐怖」幽光進行第三類接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