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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中國文革爆發五十年,又逢習近平大搞文革舊習的年代。遙想台灣在漢賊不兩立、反共掛帥的白色年代,除了資訊封鎖、言論扭曲,致使彼岸中國從不讓此間人民理解,直到凌耿的《天讎》、安東尼奧尼的《中國》紀錄片,台灣才稍稍接觸文革中國是怎回事。但才短短幾年,《天讎》突然神隱,數十年來沒多少人知詳情,直到近日大塊文化出版了復刻的《天讎》,改以《從前從前有個紅衛兵……》之名出版,中生代年紀的人才喚回記憶,原作者郭坤仁還於台北書展中現身。祇是他不知,此書在我年少時影響的深遠刻痕。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第365期(2016年3月)



我記憶力堪稱良好,兒時某件小事常在不經意中鮮活再現,又或者每到一個特殊時段,某些記憶又赫然跳出供我溫故知新。前者通常是個人經驗,不值一記;至於後者,得提一下近日出版的《從前從前有個紅衛兵……》(大塊)。該書係1972年出版的《天讎》之復刻版,時值中國文化大革命爆發五十周年,這書與我的紅色想像可是關係深遠啊!

大概是國中一年級,哥哥買了一本紅皮書,醜醜的封面印上「天讎」二字,副標是「一個中國青年的自述」,原著為凌耿。掩不住好奇心,不久我也拿來一看,於是彷如雪國的奇幻逆旅就此開始。凌耿係福建廈門人,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時,他是廈八中高一學生,很快地就成為第一批紅衛兵,在投入破四舊運動後,接著就參與批鬥福建省長葉飛、王于畊夫婦;紅衛兵自然要全國串連,年底凌耿就在北京西苑機場見到了毛主席。接著紅衛兵挺著滿腔熱血到東交民巷外國使館區胡闖,真正的大戲則是鬥劉少奇的第六任妻子王光美。高潮之後凌耿就返廈門,不久就升任紅衛兵頭頭,卻因陷入不同派系紅衛兵的持械武鬥,導致心愛的女友梅梅慘死。凌耿心灰意冷之餘遂和二哥開始籌畫由廈門游到金門大膽島的驚人計畫,兩人為此天天跑步、舉啞鈴練體力和肺活量,終於1968年夏日深夜,兄弟倆逃離了動亂的中國。

由於故事緊湊翔實,且是首部揭發文革內幕的紀實小說,所以該書發行之後迅即在台灣內部以「反共小說」之名熱捧,一時洛陽紙貴、廣議齊發;不過,很快地有股想要戢止該書影響力的政治力道出現,致使我在往後的歲月裡,都不時疑惑該書是否出了問題?因為傳聞該書被查禁,甚至有說該書作者已因思想問題被槍決……種種謠傳既未能證實,存留在腦海每隔一段時日就不時浮現。直到十多年前方知作者本名郭坤仁,來台念書、結婚,其後赴美留學,遭逮捕槍決一說純屬謬誤。但該書與作者的命運真沒問題嗎?

四十多年後,復刻版的《從前從前有個紅衛兵……》揭曉了答案。作者郭坤仁為此寫了一篇自序,提到他來台成為「反共義士」後,經一位美國教授Evan London的鼓勵,把過去兩年多參與的「運動」,草成了五十萬字的初稿,以《天讎》為書名在美國出版英文本,其後獲《紐約時報》以及當時行政院長蔣經國的推薦,很快就譯為中文廣銷。

其時作者已進入台大電機系,「大二大三之際,因書的出版到各院校演講。我年輕氣盛,口沒遮攔,對國民黨的軟弱恐共多所批評,遂成了『警備總部』的眼中釘,處處被盯梢(蔣經國在接見我時也提醒我要注意言行)。服兵役期間,接觸不到任何稍微機密的文件,連孔令晟(時任陸戰隊司令)要我當他子女的家教,也被擋了下來。退伍後,至國營機構(中鋼、中船等等)徵試,考得再好也進不去。……十多年後,解『嚴』了,在台友人發現新聞局解密後,有關我的檔案比我身高還高,至今還保留了幾份──全是一派胡言,特務治國,其害莫過於此。」

上述證言,說明了數十年來有關《天讎》變成禁書的說法並非空穴來風。至少我從70年代中期起就未曾在市面上看過這本官方曾力捧的「反共小說」了。不過,以我的體驗來說,官方(尤其是特務系統)的擔憂倒未必無由。因為儘管彼時年輕尚輕,卻經由閱讀該書很快洞悉了向來的教科書、官方文宣是何其荒謬不實,以致小小心靈有了向光的需求。


首先,是中共頭人的嵌入腦海。在那「殺朱拔毛」的口號直入霄壤的年代,對於諸「匪酋」的認識何其有限。《天讎》刻畫的既是大時代組曲,「大人物」不但得入鏡,且由紅衛兵「說大人則藐之」的視角,這些「大人物」不論好壞全有了血肉,入我腦海後還會不斷衍異更新連結。像80年代初知葉飛就是古寧頭戰役中的共軍主帥,晚近更知道他原係菲律賓華僑;韓先楚彼時是福州軍區司令員,70年代中調蘭州軍區司令員,由之我對中國八大軍區的畫分與任務知曉許多;王光美以一親共資產階級家族成員嫁給劉少奇,由於美貌、氣質見嫉於江青,所以文革期間被鬥的很慘,80年代中期,港英談判香港問題時,當時提出「馬照跑,舞照跳」的紅色資本家王光英,原來就是王光美哥哥。這些歷史補綴都源於《天讎》!

其實,最根本的衝擊是,《天讎》所寫的中國和我彼時認知的「苦難大陸」大相逕庭。從小學到國中的教科書,「萬惡的共匪」、「拯救大陸同胞」的教條深深烙在每個莘莘學子心底,而電視上有關中國的影像永遠是1949年以前的樣貌,最典型就是台視周末傍晚有個節目叫《錦繡河山》(主持人叫劉震慰),那是49年後來台人士的鄉愁所寄,是本省人中國獵奇的唯一選擇。也就是說,訊息全面封鎖下,我們較之古代的夜郎還可笑。


猶記得是《天讎》問世前後,義大利左翼導演安東尼奧尼拍了一部紀錄片《中國》,由於不為中國官方所喜(其實就是江青等人),所以台灣當局想趁機播放以利反共宣傳。那是當時台灣所有人首次接觸到現實中國的難能機緣,不過內容跳脫的極厲害,所以除了獵奇外別無它物。至於說原長三個半小時的片子在台灣播映時竟橫空腰斬變一個半小時,是蔣經國和王昇等操弄的結果,彼時絕大多數人是不知的。剪了什麼?據說是新中國高度建設的部分。不剪去,國民黨在台硬吹的牛皮保證爆破。

同理也適用於《天讎》。當我翻閱紅衛兵一路由南向北串連,到達上海參觀有十二層樓的第一百貨公司的章節,整個的迷惑不解。不是說大陸同胞生活水深火熱嗎?怎還會有十二層樓的百貨公司呢(彼時台灣的百貨公司還沒這麼高)?而書中談到紅衛兵的串連、武鬥,穿插了大量的小情小愛,讓整個紅衛兵不再祇是螻蟻之類,且他們的配給都不壞,這就大大戳破此間的反共宣傳。

倒不是說看了《天讎》後我就幡然悔悟,畢竟年紀尚輕根本欠缺思辨能力。而是官方本想借此書痛擊中共政權利用年輕學子,沒料到它像回力棒,閃避不及的黨國體制也被猛K到頭部,它讓我在腦海留下太多的問號。

爾後搬到台北後,年少滿是好奇心的我每夜會將收音機轉到短波,於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福建前線廣播電台」的內容就流曳到我耳根裡。那時的新聞內容盡是批判四人幫和鄧小平(老鄧還蟄伏於廣東,尚未復出),實在沒啥營養。讓我耳朵直豎的是批判蔣幫集團的部分,尤其中壢事件後我還特別注意他們的相關報導以供自行調整。另外,「福建前線廣播電台」的閩南語心戰喊話和新聞播報極為流利,我還刻意學習了一陣。如此偷聽匪播的行徑大概維持個兩年,終因學業壓力大而終了。

如此的紅色奇航都和《天讎》息息相關,就在眾人已遺忘它時,此際它就在驀然回首處再度與我們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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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dam615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