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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去年十二月十七、十八兩日,刊登於「自由副刊」的文章,主要是感於一朗破大聯盟單季最多安打,並由此聯想的棒球美學,遂發抒為文,算是就一個歷史瞬間進行長鏡捕捉。

秋風起兮的九月,西雅圖再度燈火未眠。就在大聯盟例行賽即將進入尾聲,來自東瀛的鈴木一朗,卻以快打旋風的火速喚起人們的歷史記憶:一九二○年由席斯勒(George Sisler)打造的單季二五七支安打紀錄。記憶所以被喚起,是因為一朗即將破除再造了!

台北時間十月二日上午,西雅圖水手隊出戰德州遊騎兵隊,一場無關晉級的比賽,卻吸引全球的目光。祇因眾人深信一朗能在這一天打平甚或超越席斯勒。結果,信心滿滿的一朗首打席就平紀錄,第三局,二度走上打擊區,一記穿越二游滾向中外野的安打,正式締造歷史的新猷。直到十月四日這一季掛上休止符,「二六二」的金字正式刻鏤在大聯盟青史裡。爾後會有人再破障礙嗎?可能!但那人將是一朗自己。

一朗榮光非始於今日,讓歷史再次倒帶。

一九九四年的日本職棒,首位以片假名イチロ(Ichiro)登錄名冊、尚未滿二十一歲的鈴木一朗,竟擊出石破天驚的單季二一○支安打,超越了第一代「老虎先生」藤村富美男的舊紀錄(一九一支),瞬間就聲震東瀛。第二年安打數、打擊率雖不像前一年那麼驚人,然而打擊王之外,加上打點王、盜壘王作為輔翼,一朗全方位中流砥柱角色就此底定。同時,一朗由九四年到二○○○年連七年榮登太平洋聯盟打擊王寶座,無論總數與連續稱王數皆為日本第一。 正當日本經濟泡沫化、職業足球J聯盟強力挑戰職業棒球,以及九五年元月造成慘重災情的阪神大地震。一朗卻以超凡入聖的神技,讓人們重拾信心與希望。就連九二一大地震重創台灣,職棒正陷分裂、青黃不接的九九年,一朗也隨歐力士隊來台義賣賑災,似乎也發揮撫平傷口、慰藉心靈的效用。八年前我曾拿野茂英雄和一朗並列為日本職棒「平成維新」的兩大能臣。或許用更動畫的講法,一朗就像鎮護日本、防範怪獸入侵的鹹蛋超人。


其實,看一朗打球,不僅於關注他能否打安打,還在於端詳那誇張優美的打擊立姿、身體協調的柔軟度,以及瞬間的爆發力,三合一美學使得一朗就算被三振,模樣也極有型。在歐力士隊期間,一朗右腳微抬擺動的「鐘擺式打法」,宛似丹頂鶴臨水,卻蘊涵「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的驚人能量。由於一朗的功成名就,引發不少職棒球員爭相仿傚,當時中華職棒的林琨瀚一度還以一朗的傳人自居。

然而問題不在於形貌類似?而在於心技合一、體氣互用。也就是說,關鍵是找到身體的節奏。須知,怪異的打擊者在大聯盟所在多有,而日本職棒的「怪ㄎㄚ」也不乏其人。像六○年代大洋隊近藤和彥以握劍模樣持棒的「天秤打法」,以及王貞治獨樹一幟的「一本足打法」(台灣以「稻草人打法」稱之)皆是。所謂的「怪」並非標新立異,而是經過反覆推敲、不斷嘗試之後,獨創的克敵制勝祕方。那是極其艱辛、孤寂,甚至挫敗連連的歷程,王貞治如此,一朗也不會例外──好巧,王貞治、近藤和彥和一朗皆為左打者。所以,仿傚者除非用「心」去找自己的韻律節奏,否則祇是東施效顰而已。

可以如是說,一朗手持的球棒宛如一塊大磁石,巧妙地將投手來球一口吸進,再以四兩破千鈞的力道如陽光般射弋出去,最後,宛似騎乘風火輪的哪吒,快速安全地上壘。於是,舉世無雙的「一朗流」誕生。一朗拉推敲砍的全方位打法,確實符合《莊子‧養生主》「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的情節想像。
若說一朗是「安打製造機」,其實還小覷了他!畢竟一朗不是墨守教科書的平庸學徒,他敢於創新、敏於時空差異,恪守「正合奇勝」的游擊兵法來改定戰術,於是,面對比比皆是的大聯盟速球型投手、以及美國球場多為天然草皮──因而球滾動的速度會較慢,所以「鐘擺打法」不再鮮明,他反而活用「最小的揮棒動作,最大的身體擺動」的高爾夫球揮桿原理,內野安打就增加許多。一朗彷彿今之阿基米德,他總能找到可以讓地球起動的支點,棒球世界因他而騷動,如萬花筒精彩,這絕不是機械所能為之,而是神魔附體的奇蹟。

然而,早在歐力士時代,儘管一朗鋒芒如中天的烈日,媒體的眷顧就少了那麼一股勁。原因不難析解,日本的政經文化中心在關東,一朗籍隸神戶的歐力士隊,野球幕府延續四百年前關原之戰後對關西的愛憎情結,歐力士又位居人氣較弱的太平洋聯盟,所以在「獨賣新聞─獨賣巨人」的雙元帝國壟斷下,「酷斯拉」松井秀喜的人氣與身價硬是拉抬得較高。

再者,日本人看待球星赴大聯盟闖天下,也明顯有大小眼和喜新厭舊的陋習。當年野茂西出陽關,受盡日本職棒界與媒體的奚落,等到他第一年投出令人驚豔的佳績,日本人還是認為唯有速球型投手才能立足大聯盟,所愛仍不是他;然而春去春又回,伊良部秀輝、吉井理人、小宮山悟、佐佐木主浩等,或因不同的原因別離了大聯盟。

反觀野茂雖因傷浮沈於幾支球隊,看似沒頂在即,十年下來卻交出一一八勝、一○一敗成績,期間他在兩聯盟都留下一場無安打比賽紀錄(道奇與紅襪),就算今年因傷導致成績乏善可陳,就算道奇極可能再度將他交易出去,我還是要說:他無愧於關西父老(野茂是大阪人)!

打者問題亦然!雖然一朗在大聯盟首年,就榮膺年度新人王、安打王、打擊王、盗壘王,以及年度MVP頭銜;可是自去年松井秀喜進軍紐約洋基後,這下子日本媒體無不用蒙太奇放大「酷斯拉」影像,轉用小津安二郎式的長鏡遠觀一朗。今年,西武隊的松井稼頭央也投身紐約大都會,日本媒體原想整年製作大小松井的雙簧相聲大戲,怎奈小松井的整體表現頗類秦舞陽入秦廷,完全不符日本人的期待,這才凸顯一朗真金不怕火煉的事實。不過一到季後賽,鎂光燈還是對準松井秀喜,他表現搶眼固然是事實,然而出身獨賣巨人,再鍍上紐約洋基的光環,勢力的日本人最膜拜這種「神聖同盟」啊!

日本人尚且如此,美國佬對於一朗的屠龍刀高舉會另眼看待嗎?確實,美國佬關心邦茲敲七百轟全壘打的程度甚於一朗的安打新旅程。有人直覺認定這是種族偏見──奇怪,邦茲還是非裔美國人耶!可問題沒這麼狹隘,焦點在於:美國佬始終信守船堅砲利的作戰思維,這和一朗靈動又古典的游擊戰略搭不上線!

須知,自一九二○年爆發「黑襪事件」醜聞後,大聯盟是靠著貝比‧魯斯(Babe Ruth)狂放奔流的全壘打才得救。魯斯不僅為自己塑造出無與倫比的巍峨形像,也畫分出美國棒球的分水嶺──前此是短兵相接、盗壘橫行的「死球年代」(dead ball era),爾後是長程火砲佔優勢的年代。魯斯如秦皇漢武獨領風騷,於是像泰‧柯布(Ty Cobb)、史畢克(Tris Speaker)、席斯勒等短程火力傲人的前賢都漸次退出歷史舞台。

自魯斯和隊友賈里格(Lou Gehrig)聯手,以長程火砲打造第一代洋基王朝之後,福克斯(Jimmie Foxx)、狄馬喬(Joe DiMaggio)、威廉斯(Ted Williams)、梅斯(Willie Mays)、曼托(Mickey Mantle)、阿倫(Hank Aaron)都是火力驚人的大聯盟巨星。尤其是九八年馬怪物(Mark McGwire)和索沙(Sammy Sosa)競相打破一九六一年馬里斯(Roger Maris)單季六十一支全壘打紀錄,斯時全美瘋狂的場景,完全掃淨大聯盟因九四年罷工而揮之不去的陰霾。

馬怪物和索沙並非特例,因為九○年代中期以後,打出四、五十支全壘打的能手就不再如獨上西樓的孤寂客,像九八年轟出五十支以上全壘打的神鬼戰士就有四名,次年馬怪物和索沙再度超過六十支,到了二○○一年最是駭人,超過五十支的不僅四人,其中邦茲還以七十三轟成為年度新障,此後他三級跳,以迄今年的七百轟。總之,如今吃慣大魚大肉的老美,你想讓他淺嚐清粥小菜,一如冷戰結束後挪變為超級獨霸的美帝,你要他謙遜知足些,門都沒有!


數字會講話。大聯盟長打率排行榜由魯斯領銜的五十傑,除布勞色斯(Dan Brouthers)是「上古人士」,其餘皆是追隨魯斯的長打信眾;另外,大聯盟單季安打數逾二五○支的紀錄保持者,除一朗外全是一九三○年代以前的先秦古人。由於目前大聯盟球員喜揮大棒,造成選球能力與全方位打擊技巧的鑽研愈來愈不被重視,以致一九四一年「打擊之神」威廉斯締造年度打擊率四成○六之後,一甲子以來,雖然九四年有昆恩(Tony Gwynn,三成九四)、八○年有布列特(George Brett,三成九○)、七七年有卡魯(Rod Carew,三成八八)極為逼近,終究威廉斯「末代四割男」地位尚未動搖。威廉斯生前就常痛斥當代的選手不用腦,祇知使勁用蠻力,以致打擊率難以昂揚。

其實,在人人競逐長打的年代裡,還有個彼得‧羅斯(Pete Rose)在六○年代至八○年中期,讓古風得以薰香保存。他在二十四年的職業生涯以賣命、死拼的精神──兩百支安打以上的球季保有十個,終於超越柯布,成為史上第一安打王(四二五六支);然而遺憾的是,這兩個大聯盟史上唯二的四千安紀錄締造者,柯布是凶狠毒辣的惡棍,而羅斯則是墮落嗜賭的癟三,一個讓人恨得咬牙切齒,一個讓人搖頭不齒,耀眼紀錄竟致蒙塵。直到一朗踏上亞美加利土地……


船堅砲利的思維,使得美國人對於回復棒球古風是「既不願為,也不能為」。此際若問老美對一朗的看法,他會點頭肯定其成就,卻不忘表露「機槍掃射式的內野安打有啥了不得」。確實,如彩虹劃空的全壘打是較振奮人心;然而,物極必反,過度武備競賽會傷人傷己。大聯盟選手爭相武裝自己為長程砲手,除倚賴更多科技設備、肌力訓練外,似乎隱約也靠著藥物相助。其實,馬怪物就坦承服用過雄烯二酮之類的類固醇,大聯盟雖未禁絕這等藥物,但總引人非議。而大嘴巴巨砲坎塞柯(Jose Canseco)自二○○一年隱退,隨即出書爆料大聯盟有多名選手借助藥物提昇打擊實力,諸多被影射的大砲手自是矢口否認──然而,近日紐約洋基的重砲手薛菲爾德(Gary Sheffield)已承認二○○二年曾「誤吃」禁藥,而通告「好呷道相報」的關鍵人物似乎就是邦茲。證之大聯盟強力監控下的二○○四年,全壘打的單季峰頂已回復常態,「非常」時期終究祇是歷史插曲。

我相信,「正常化」之後的大聯盟打擊好手,固然還是以長程火砲為大宗,但一朗從事的是「維新」──他並非要復辟僵硬無趣的「死球時代」,而是以「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的善游戰術,充分體現消費時代的速度與思維。「一朗流」將會證明:小米加機槍的游擊戰與船堅砲利的正面交鋒同樣不可或缺。可惜,美國人喪失這樣的多元樂趣久矣!

一朗生於愛知縣豐山町,古代屬尾張領地,在他身上可略見尾張領主、揭櫫「天下布武」的織田信長身影。同者,兩人都大膽創新、善於吸收新知、發前人所未見,也就是說,是祇能欣賞讚歎,卻模倣不來的傲世天才;異者,一朗全沒織田信長那種嚴厲刻薄、喝佛罵祖的「魔王」形像,他永遠像個親切的鄰家男孩。


須知,置身滿是橫眉怒目、齜牙裂嘴的千百名羅漢力士陣營裡,一朗像極奈良興福寺裡的阿修羅塑像。阿修羅意即「非天」,在佛經中屬天龍八部,六道之一,面貌醜惡,好與帝釋天抬槓、戰鬥。偏偏興福寺的阿修羅像,雖然還是三頭六臂的傳統修羅造形,卻以優雅、誠實、純真的少年容顏,以及細長柔和的手足擺姿,震撼了世人的視覺,並徹底顛覆嗔、慢、疑的修羅形像。興福寺的阿修羅塑像不但獨異於日本,也是世界宗教藝術上的瑰寶。同樣地,一朗之於日本、職棒世界都像顛倒眾生、慧眼別具的異類阿修羅。

一朗有可能挑戰單季四成打擊率,讓威廉斯這個末代四割男得以有伴嗎?一朗能挑戰狄馬喬連續五十六場安打的「不可能的任務」嗎?我深信不疑!五、六○年代,西鐵隊(西武隊前身)的王牌巨投稻尾和久,被人譽為「神樣、佛樣、稻尾樣」,由之可以遙想他的英姿風範;那麼我想,「神樣、佛樣、一朗樣」應該更實至名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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