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社會書香幽淡,曾為出版龍頭的台北重慶南路書店街,對比商旅店的一家家開張,剩餘十家左右的書店最能凸顯風光殘影的無奈。但風華從來不是天成,它的成形有其特殊成因,長存更依賴微妙的物質基礎建構,這又和黨國體制的顯威密切相連,於是發為此文。本文刊於《新新聞》1560-61期(2017.01.26-02.08)

入夜,台北市重慶南路漸次闃黑,商旅招牌召喚了疲累的旅人、茶飲咖啡店成為日忙者的最後駐點,而曾有的書香芳味則淡然許多,這就是重慶南路書店街的紀實寫景。截至2016年底,重慶南路殘存的書店祇剩十家左右,對照全盛期曾有百餘家、櫛比鱗次的風光過往,欷歔的除了記憶,尚有歷史沿革與空間變化之研議,那才會更清楚文化/政治/權力的組合是怎回事。


重慶南路書店街,彷彿古已有之、不言可喻;但實際上,書店林立是戰後才有的現象。日治年間這條街被定名為本町,本町和衡陽路所在的榮町,號稱台北的銀座,此區多的是金融銀行和食堂,書店則以村崎長昶辦的新高堂最富盛名。戰後,新高堂產業由游彌堅、林呈祿、范壽康所創辦的東方出版社接收,台灣書籍株式會社改組為台灣書局、文明堂改為香華書館;另外,延續日治時代經營者則有鴻儒堂、大陸書店。


最值注意者,中國大陸的老字號出版社也於戰後陸續進駐此一區塊:商務印書館、世界書局、正中書局、中華書局、啟明書局,初期經銷總館出版物的分館角色,1949年之後,諸如世界、正中的總公司也一併遷台,至於總公司仍滯留「淪陷區的」的商務、中華,則依循新制訂的《淪陷區商業企業機構在臺分支機構管理辦法》,冠以「臺灣」之名開始獨立運作。除上述幾家大出版社,諸如友信、新陸、國華、第一、遠東圖書亦皆為中國流亡來台的文人、公務員所開設,且這些出版社彼此間都有密切的承接關係──如遠東圖書創辦人浦家麟曾任職正中、正光書局老闆蕭光邦亦出自正中。於是,外顯是書店街,內蘊則是黏合度高的出版社群。


何以重慶南路會在戰後演變為書店街?有說此地交通便利,同業匯集召喚的人潮便於有飯大家吃;有說附近南陽街補習班的摶成,莘莘學子到重慶南路採買參考書、工具書,這也是逛書店的主力人潮。再就運輸角度來看,從事教科書營運的出版社,需要將教科書透過火車運送至中南部,而中南部北上的學生、教育界人士,一出火車站就可抵達重慶南路,因而重慶南路在戰後十餘年間就蔚為書店街。


上述說法都言之成理,但何以是出版業而非其他?這一區塊原係日本人產業,戰後來自中國的出版大商究是如何購得該區產權/經營權?何以台灣本地知識菁英無法大量插足其中?行政長官公署/台灣省政府扮演何等角色?凡此,都是研究戰後日產轉移亟待開墾的議題。

迄1956年,重慶南路作為全台出版社的匯聚地,比例高達60%,若單純從事書籍販售則多維持20%比例。嚴格言之,早期重慶南路的文化出版業是出版、書店、經銷三合一,且出版社是主軸,所以與其稱重慶南路是書店街,應是出版街才是。那麼維持養護這麼一座出版叢林的物質基礎又是什麼呢?

早期重慶南路出版社印行的書籍有兩大宗:老字號既有的出版品以及大陸文史哲作品,這其中「陷匪」文人的出版品至為敏感,能不觸碰就不碰,非不得已就把作者名號腰斬、去尾或直接佚名化;文史哲之外、武術、武俠小說、中醫類叢書亦有相當大的客源。

另一大宗則是教科書的印行。原先,正中、商務、中華、開明、啟明、大中國、遠東、復興…各出版社都自編教科書提供學校教學之用;但國民黨政權在反共復國意識前導下,1952年起規定由國立編譯館出版國民學校國語、算術、社會、自然教科書,次年組「中學標準本教科書編輯委員會」,重編中學國文、公民與道德、歷史、地理四科,交由台灣書局印行。教科書市場由民營改國營,自然激起民營出版商的不滿。

其後在蔣介石指示下,1959年起開放民間業者參與,但實際上得以參與的係少數出版社,1968年九年國教實施後,國中小教科書全歸國立編譯館編輯,臺灣書店印製國小國語、數學、自然科學、健康教育四科,其餘各科由書局組成「國民小學生活與倫理等四科印行處」承印;國中各科交由正中等九十三家書局印行,高中除了國公史地統編外,三民主義由正中、幼獅印行,其餘由民間出版社自編教科書經審定後發行。所有書局承印的教科書概由臺灣書店委託配發。

至此,高中以下教科書遂由少數出版社壟斷,而重慶南路出版社參與其中的佔了29%,老字號書局全雨露均霑,在此情況下,重慶南路遂成為台灣教科書供應中心,龐大的經濟利得就是維繫此一區塊長存的主因。即使是大專院校教科書,三民亦扮演舉足輕重角。而教科書編印與傳授是國民黨意識形態再生產的重要手段,於是重慶南路書店街就是博愛特區的延伸。祇是黨政軍特是暴力國家機器象徵,而重慶南路是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代表。


1980年代以後,隨著經濟起飛、台北政經中心東移,台師大公館書店圈以及連鎖書店金石堂、誠品、新學友的到處駐點,不但瓜分了重慶南路書店街的讀者群,金石堂以寬敞、專業以及動態藝文姿態進駐重慶南路後,立即衝擊到書店街狹窄、分類不清的門市陳列,雖然刺激/反應也讓三民、正中、幼獅、光復等書店的門市大為改觀──光復書店於1985年二月開設一家樓高七層的光統圖書百貨公司,轟動一時,但多數書店礙於空間因素逐漸走入歷史。更大的變革在於,部編教科書在民主化風潮下解體,於是臺灣書店不得不熄燈散夥,正中、中華、遠東、文化、大中國等幾乎都結束書店門市,金融、餐飲業逐漸蠶食了書店。到了今日,店租暴漲、網路書店崛起、經濟不景氣諸因素,都讓重慶南路再也扛不起書店街美名,於是商旅店取代了書店,成為此區的街景。

當然,黨國體制延伸的表層底下,重慶南路的書報攤曾是禁書、黨外雜誌的重要經銷地;而諸如西風(其後轉為桂林書局)所販售的西書,也是80年代思想飢渴的知識菁英汲取西方重要思潮的綠洲寶地,這完全符應了「凡有壓迫,必生反抗」的律則。

回顧重慶南路書店街七十年興衰史,文風散逸固然讓人長智識、心怡然,但它濃郁的大中國兼黨國色彩,都是特殊時空下的產物,一旦民主化、本土化全面深根,它的樣貌必然轉易。引發鄉愁免不了,但一切都回不去才是真實的認知。

【附錄】
一,林呈祿與東方出版社


東方出版社於1945年10月由台北市長游彌堅廣邀范壽康等集資在原新高堂原址(重慶南路和衡陽路交叉口)創辦東方出版社,並延聘日治年間著名的報人林呈祿擔任社長。


林呈祿桃園大園人,畢業於總督府國語學校,通過文官考試轉入台北地院工作,其後留學日本日治大學就讀法科,1918年後積極投入台灣自治運動,與旅日仕紳、留學生成立新民會,擔任機關報《台灣青年》總編工作,亦是台灣議會請願運動主力,「治警事件」他因而被判三個月徒刑。

19826年返台後他任職《台灣新民報》(1940年改名為《興南新聞》),並於皇民化運動期間,出任總督府評議會、皇民奉公會文化部長之職。戰後全面退出政界與報界,專務東方出版社所欲推行的國語教育工作,以致如今談到東方出版社,人們會立即聯想到林呈祿,而林呈祿一生事蹟之中,東方出版社絕對是一大功德。


東方出版社既是戰後第一家本土出版社,更可以和中國大陸來台的老字號出版社分庭抗禮。東方出版社陸續推出的《東方少年文庫》、《世界偉人傳記》、《世界少年文學選集》、《中國少年通俗小說》都深受小學生喜愛,尤其《亞森羅蘋全集》推理小說,更蔚為戰後數個世代的集體記憶。可惜,東方出版社所在的仿巴洛克華麗建築,早在80年代初就因改建失了原貌,門市也在新世紀之初就收攤。

還有就是,林呈祿由早年的溫和抗日到成為皇民化樣板,再到戰後的出版功績,這樣的台籍知識菁英,究竟凸顯出怎樣的精神史內涵,恐又是史家忒感興趣,卻又得小心翼翼的待拓領域。

二,王雲五與台灣商務印書館

商務印書館係中國現代出版業中最老牌者,二戰結束後,商務印書館來台籌設分支部門,1948年在原太陽堂旅店成立台灣分館,初期係代理上海總館出版物的經銷事宜,待1949年國府全面遷台後,由於商務印書館總館並未及時撤出,依新制定的《淪陷區商業企業機構在臺分支機構管理辦法》,台灣分館遂冠上臺灣之名,從此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治下的商務印書館分隔。


台灣商務的奠基與拓務者是王雲五。王雲五早歲失學,但憑藉著聰穎與勤奮,學得百科全書般的知識,並因精通英語而在上海各校教學,胡適即其早期學生。1921年胡適投桃報李,推薦王雲五進入商務印館任編譯所長,未幾升任總經理,王雲五任內出版多種詞典、百科全書及叢書,而參照「岩波文庫」發行的「萬有文庫」對於思想啟蒙、知識普及更是功績卓著。即使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上海總館和東方圖書館遭焚毀,損失至鉅,但王雲五憑其毅力與智慧,終讓商務印書館回復常軌。

國共戰爭期間,王雲五屢任要職,即使國府敗亡至台灣,王雲五始終在政府部門扮演要角;但他畢竟是商務印書館的精神領袖,1964年他被推舉為台灣商務董事長,位於重慶南路與漢口街交界的三層樓經增修擴建後成為四樓層的「雲五大樓」。諸如袖珍本「萬有文庫」、「人人文庫」和文淵閣「四庫全書」等的出版,都是戰後台灣出版界的大事。

1979年王雲五病逝於台北榮民總醫院,後繼者秉持王雲五精神繼續動出版業務,而現任董事長王春申即其孫,但隨著書店街沒落,重慶南路原址也走入了歷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adam6156 的頭像
    adam6156

    山農木屋

    adam615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