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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寧王國(明鄭)時期的台灣史,禁忌最多、詮釋最模糊,偏偏它對今日的啟發作用最強。所以,期今人能多多投入對鄭芝龍、鄭成功、鄭經的全面剖析,以及賦予東寧王國更豐富的面貌。本文同時刊登於《新新聞》1390期(2013.10.24─10.30)。

說台灣人四百年史,恐會被批台獨史觀和大漢沙文主義;但現今的歷史詮釋仍以文字掛帥,所以前於荷蘭與漢人海盜縱橫島嶼的歲月,就暫且存入括弧。倒是四百年「信史」裡,有一時期迄今仍定義為過渡,導致時空錯落,人物刻畫極其模糊、闕漏、扭曲,這就是介於荷蘭時代與清領統治的東寧王國(1661─1683)。


何以東寧王國長久以來成為史學研究禁區?何以鄭氏家族的形象多變且失焦?先不談大清和日本如何理解東寧王國,可以確定的是,國民黨政權於一九四九年敗退來台後,上述現象就更鮮明難翻轉,這一切緣於政治意識形態的桎梏。

話說蔣家政權特別推崇鄭成功,視其為光復台灣的民族英雄、反清復明的志士仁人,可,神話祇能就此打住,再下去可要大水沖倒龍王廟了。畢竟鄭成功趕走荷蘭人未久就駕鶴西歸,而整個東寧王國存續時間祇有短短廿三年。國民黨蔣家政權既以鄭成功為範本,卻深恐短命的魔咒上身,所以「歌頌鄭成功,漠視鄭氏王朝」就成為此一政權的金科玉律,迄今依然。

既然要歌頌鄭成功,那麼其父鄭芝龍當然就得扮演海賊王、投降大清的貳臣角色,否則如何凸顯鄭成功大義滅親的義行!既然要漠視鄭氏王朝,那麼祇好讓鄭經戴上無臉男面具,而廿三年的東寧王國就以「奠定漢人社會、厚植儒家思想」輕輕帶過。如此自欺,為的是強制欺人,所以各級學校教科書都祇能等因奉此,再透過無所不再的標語、傳媒放送讓全民共知。

這既是統治神話的一環,所以在戒嚴年代裡,就發生了可笑的實例。一九八四年中視改編金庸的《鹿鼎記》(李小飛飾韋小寶),由於事涉台灣鄭氏王朝,所以裡頭的鄭克塽、馮錫範角色全遭塗篡,當然,也絕口不提台灣。在如斯氛圍下,誰敢研究東寧王國?誰敢對鄭氏家族作全面、客觀的剖解?


新世紀伊始,湯錦台接連書寫了《大航海時代的台灣》(貓頭鷹,二○○一年)和《開啟台灣第一人鄭芝龍》(貓頭鷹,二○○二年),其後戲劇學者邱坤良也跟著推出《一官風波》舞台劇,凡此,都是從千年的閩南航海傳統脈絡,來塑造一個開創東亞航運霸權、確立台灣為漢人為主體社會的鄭芝龍形象,一掃向來的大陸史觀,讓海洋文明有昂揚生機。

不過,湯錦台以及後繼的闡釋者,在肯定閩海商人務實、靈巧、視野廣袤的工具理性特質時,似乎忽略了他們「重經濟、輕政治」所帶來的困境和災難。於此,閱讀者必須不斷詰問這種工具理性的天真與險峻,否則鄭芝龍誤判形勢,降清後全盤落空的悲劇,還會發生於今日。


鄭芝龍不再蒙塵,而鄭成功卻依舊予人「遠看成嶺側成峰」的矇矓感。因為此間不管是學術著述、民間出版物,關於鄭成功的刻畫都太單一乏趣,所以江仁傑的《解構鄭成功──英雄、神話與形象的歷史》(三民,二○○六年),清楚羅列了三百多年來各方塗鴉鄭成功的心理與過程,反而最有去污效果。另外,撇開敵我好惡立場,Philippus Daniel Meij van Meijensteen的《梅氏日記:荷蘭土地測量師看鄭成功》依舊是最翔實生動的第一手觀察史料。還有,旅日小說家陳舜臣在《旋風兒:小說鄭成功》跳脫國族框架,試圖由中國、日本亂世年代的經驗,解讀鄭芝龍、鄭成功分屬兩陣營的心理,頗符合商人精算的本質,或許鄭芝龍真有那種風險分散的計畫。

最讓人困擾的還是鄭經,因為迄今還沒有任何關於鄭經和東寧王國的專書。今人祇能藉由《臺灣外記》、《靖海志》、《海上聞見錄》、《閩海紀要》來捕捉鄭經的身影,且都偏向軍事爭戰,至於鄭氏集團的貿易本業,則祇能仰仗日、英方面的史料。這部分不設法煉石補天,不僅東寧王國永遠置身雲霧,今日台灣的困局亦難解。

當然,史書並沒有關於東寧王國的任何記載。鄭成功進駐台灣後,固然改台灣為安平鎮、赤崁為承天府,總名東都(以廈門為主軸,台灣在其東);但鄭氏父子都遙奉南明正朔,史書是以明鄭來概括這一統治年代。不過,若祇把明鄭視為南明餘祚,顯然就忽視鄭氏海上貿易集團的本質,以及台灣首度成立一個漢人政權的意義。

儘管鄭成功在攻克台灣未久就殂逝,但從鄭芝龍、鄭成功到鄭經一脈相承,他們對大陸政權容或有不同的想像,但維持暢通的國際貿易,用以餵養整個鄭氏龐大的海商集團,永遠是其首要考慮課題。另一方面,鄭經始終揮之不去反攻大陸的意志,所以治台策略絕大多數是荷規鄭隨,土地政策是以屯田為要,所謂「軍屯為本,佃屯為輔,寓兵於農」,也就是鄭氏王朝的軍事統治色彩濃厚,祇把東都視為軍事反攻的跳板而已。

如此看來,荷蘭時代的福爾摩沙和鄭氏統治下的台灣豈不雷同,台灣在先後統治者眼中就祇具邊緣角色嗎?從海商貿易來看,答案是否定的。


須知荷蘭東印度公司是初生之犢,勇猛精進是事實;但他們據有福爾摩沙後,想和中國貿易往來都得透過鄭氏海商集團,最後反而被鄭成功扼制咽喉,禁運使他們元氣大傷,最終被迫退出福爾摩沙。相反的,鄭氏海商集團得到台灣後,其縱橫日本、呂宋、暹羅、蘇祿(Sooloo)、文萊(Blunei)、美主居(Molucca)、琉球、交阯、廣南、柬埔寨、大泥(Patani)、柔佛(DJohor)、滿刺加(Malacca)及歐洲的海商實力更加鞏固。

就東洋方面來說,自德川幕府行鎖國政策後,祇有唐船和荷船可以至長崎進行通商貿易,而唐船主力就是鄭氏海商集團。鄭經將糖與鹿皮輸往日本,再由日本轉運海產、銅、毯子至東南亞,再將東南亞的香料、胡椒售至日本,當時東亞世界唯有鄭氏海商集團具備這種霸權。

而面對西洋海商競爭者,自從鄭荷交惡後,荷蘭轉與大清合作力抗鄭經,英國見有機可趁,就派英人克利斯布(Ellis Crisp)向鄭經遞呈英國東印度公司萬丹區經理的文書,要求與台灣通商,並希望設立商館,雙方並訂立《鄭英通商條約》。終東寧王國時代,鄭英的貿易始終絡繹不絕。

為此,郁永河在所著《偽鄭逸事》中,對鄭氏海外貿易的說明是:「成功以海外島嶼,養兵十餘萬,甲胄戈矢,罔不堅利,戰艦通洋數以千計。又交通內地,遍買人心,而用財不匱者,以有通洋之利也。……凡中國諸貨,海外人皆仰賴鄭氏。於是通洋之利惟鄭氏獨操之,財用益饒。」準此,東寧王國不僅是一獨立於大清之外的政治實體,且是華夏海洋文明的灘頭堡。


不過,鄭經始終難以擺脫反清復明的意志,所以三藩之亂爆發後,他和劉國軒率大軍渡海加入戰局,然而先是和耿精忠為搶地盤內鬥不已,其後又不敵強悍的清廷大軍,結局就是鄭經全數棄守東南沿海所有據點,身心俱疲返台。同時,清廷改採堅壁清野政策,對東寧王國財政造成莫大傷害,也影響了外貿成績。在少了金、廈做前哨站後,清廷吞併台灣的野心就化為行動。當鄭經於一六八一年亡故,東寧王國馬上內訌,清廷遂於一六八三年派施琅進攻澎湖擊敗劉國軒,鄭克塽不久就投降,東寧王國正式瓦解。

總的說,進駐台灣但仍擁有金、廈的鄭氏集團,由於海上貿易與軍事實力雄厚,所以大清帝國不敢小覷,雙方在對峙但經貿互通的情況下,東寧王國繁盛一時。祇因鄭經誤判情勢,貿然西征不但鎩羽而歸,更而讓經貿受害,終致敗亡。然而向來執守陸權思惟的大清帝國,雖然吞併了台灣,卻也讓荷鄭以來的國際貿易網絡斷絕,直至十九世紀中葉才再度萌芽,而海洋文明的茂林迄今仍未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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