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驚雷迅起,並不稀罕;然而若捎來狂風驟雨,造成山崩、石流,致使地景、人財受到嚴重的損失,那就不能小覷。同樣地,台灣的藍綠對決已是常態,總統罷免案過不了關,不足為奇;但,七月十五日當天,當吳乃德、張富忠、范雲、吳叡人、吳介民、黃長玲等向來被視為親綠的學者、政治受難者、社運人士,聯袂出席於台大校友會館召開的記者會時,一場源自綠營內部的震天雷、冰風暴,迅速掩至。
沒錯,若非噬血的藍媒群鯊嗅到「綠營反扁」的腥味,當天這場「以民主豐富台灣認同」的記者會不可能造成人群簇擁於斗室的盛景;若非見獵心喜,《中國時報》和《聯合報》亦不可能在事前以偌大的篇幅揭露此一訊息,並而以更大的版面讓與會者的聲明見諸大眾。問題不在當日的媒體效應(據說不少電視台以SNG實況轉播),而是它企圖達成的標的、引發的正負面回響,是否都在預期之中。更重要的是,它的基石是否可靠?後續如何推展?相信是關心台灣前途與民主進展人士最在意者。「七一五宣言(或聲明)」是以〈民主政治和台灣認同的道德危機──我們對總統、執政黨和台灣公民的呼籲〉為主調,痛切指陳「當總統失去人民的信任,……我們期待陳總統體認這個職務所賦予的重大責任,以及政治責任與法律責任的區別。在已經失去道德威信和人民信任的時候,我們呼籲陳總統慎重考慮辭去這項職務。」
由於上述文字,「七一五宣言」遂被不少人定調為「反扁」宣言;再者,此聲明在尋求連署過程中,以及反骨哪吒降生之後,宣言中蘊含的道德主義過濃,以致少了憲政制度面的探勘補正,凡此都遭到不少人士的質疑和反對。另外,質疑者還進一步指出,疏漏泛藍陣營在「轉型正義」方面的重大罪愆,且漠視藍媒無所不用其極的曝料、抹黑,獨責阿扁和民進黨,並非識者所該為。然而,這還是就事論事、形為理性文字(或報紙、網路部落格)的部分。
至於自報紙揭露訊息以來,或自發或被動員的各式深綠聲納都傾巢而出。只是,可堪反思辯詰的聲音如鳳毛麟角(如王美琇,〈寫給淺綠學者朋友們〉,《自由時報》七月十五日;郭峰淵、曾貴海,〈小心殖民幽靈〉,《中國時報》七月十八日等),其餘聲納可能都是破壞海洋生態的殺手魔音。無論是立委蔡啟芳,「南社」(上述郭峰淵例外)、「北社」(王美琇例外)、台教會諸「本土」社團,以及深綠網站(「南方快報」、「與媒體對抗」),當然更不用說南部諸地下電台,都以極粗俗低劣的方式抹黑、扭曲「七一五宣言」暨參與者,如:某某人是要官不成、某某是挾怨報復、某某和泛藍走的極近,真沒理由,就隨意扣上個「蛋頭」緊箍,反正就是誣其非「親綠」。種種匪夷所思、光怪陸離的行徑,當真符合「反動的修辭」(Albert Hirschman所著書名)的台灣版。
權勢者、依附者或盲從者,如此鋪天蓋地以甲級動員的模式進行「反制」,可想而知,他們對於「七一五宣言」背後所代表的力量,是何等畏懼、不安。因此,「七一五宣言」絕非僅如節日煙火會瞬間而逝。要解讀「七一五宣言」暨背後的力道,得由外而內,也就是先探其言外之音,再就宣言本身的缺漏進行嚴正的檢討批判,如此才能談下一步。
之所以會醞釀「七一五宣言」,或者這股內力會激爆出來,簡言之,就是因為民進黨內部的發聲管道已全遭堵塞,致使必須由「自己人」拉高分貝代言。或者,用更鮮明的實例來解說,即世界盃總冠軍賽中,法國球星席丹在延長賽第一一○分鐘,因頭錘義將馬特拉齊(Materazzi),遭紅牌判出場。看似有憾的世界盃告別作,卻讓世人永難忘懷般。因此,不少質疑者的困惑(調子拉太高、欠缺配套措施、訴求太狹隘……)看似有理,其實是見樹不見林。民進黨原是眾聲喧嘩的活力分子之組合;然而,自二○○○年政權轉移之後,權力機制逐漸集於阿扁一人,由於權力不再多元產出,慢慢地各發聲支流也就枯竭;當新的威權─侍從體制隱然成形,當權力核心開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無能加貪腐),那麼,從高捷弊案到如今的第一親家、第一家庭弊案,民進黨人竟致喪失昔日的爭鳴傳統,而只能不斷地替阿扁背書。當阿扁已然全身流膿、癌細胞四處蔓延時,和阿扁徹底綁在一塊的民進黨(甚至還包括,台灣本土的精神、傳承)都慘遭傳染,成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重症者。
此時,「七一五宣言」暨其力道的浮現,正是要以獅子吼和實際行動,打通民進黨的任督二脈。當吳介民宣稱「球已丟向民進黨,就看民進黨如何回應」,有人竟以「打過球的人都知道,沒有一個投手在投完一球之後,被動等待對方回擊。每個出球的同時,都包含了對對手所有反應的算計,每個擊球也都同時在壓迫對手掉進自己的算計中。」之語,斷言行動的可能泡沫化。這還是掉入Carl Schmitt「敵/我」區分的思惟裡,而未解:「七一五宣言」暨其身力固然可用教令輪身的不動明王忿怒形像問世,這確實有「敵/我」立判的「意」味;但它其實也有著正法輪身的金剛般若密多菩薩之面貌,這企求的是「口」(溝通)味;若各方真心求突圍、解困,那不論是衝決、是交流、是意會,也可圓自性輪身的大日如來之形模。換句話說,「七一五宣言」未必預設「先驗」的對決藍圖。所以,唯恐天下不亂之人、氣譟血虛之士就無從洞悉內蘊的曼荼羅之美。
等待,既是期阿扁的回應(阿扁日來的固本作為都在預期之中),也是期民進黨機制的活絡化,更是為激發民進黨各級黨工、支持者的改革力道;而這一切不會立見於傳媒底下,它需要發酵期。所以,此刻過多的臆測、質疑都少了將時間納入考量,因此就少了立體思惟。
言外之意,既須透過「自己人」來發抒。那麼,待宣言出爐之後,識者更該以慧眼剝除惡障,從諸多或贊成、或質疑、或力反的聲浪中,摭拾出沙金,結聚凝為璀璨晶光。須知,「七一五宣言」本身固然缺憾連連,但,它的缺憾又絕對必要。因為若它絕對圓實(實際上,這又不可能),外人就只有贊/反兩種聲音而已,如何集思廣義匯為綠營(應該說台灣)前進之道。所以,有人可由憲政軌道未坍塌的立場,再議體制內興為之方;有人可針對「轉型正義」課題,深入剖析並將球丟給泛藍;有人可就傳媒惡象、泛綠支持者數十年的屈從哀愁,再釀反制能量的蓄積。當然,如李丁讚所言,當泛綠的進步知識分子先行檢討一己的缺失,力求興亡絕繼之時;更盼泛藍的進步知識分子(只是,泛藍有這等物類嗎?)也跟著嚴厲批判泛藍陣營;當綠/藍各自興革到一定的高度,雙方自可脫離昔日的纏鬥,而讓台灣邁入一理性、公民的社會。……凡此,或許都有些高調,有些夢幻;但當夢魘讓絕大多數台灣人都「食難嚥,睡難安」時,經由時間(由外而內)、空間(多而一)的辯證,那麼曼荼羅既在人心,也會現於法政、社經體制裡。
當然,「七一五宣言」的進路絕對值得眾人關注。由於世界盃足球賽甫行落幕,我擬以足球賽用語來描繪「進步力量」可能遭逢的「越位陷阱」。這「越位陷阱」有兩道:一是東林黨式的越位陷阱;一是石達開式的越位陷阱。
先說東林黨人式的越位陷阱。
明萬曆年間,自張居正改革失敗後,士大夫集團拉幫結派、互為朋黨,其中以顧憲成為領導的「東林黨」(這名稱是敵對者加諸其身的,如同三、四十年前,國民黨對不願扈從的政治人物冠以「黨外」一樣),他們號稱「清流」以在野或遭級官吏之身大肆批評時政,終萬曆之世,東林黨人從未入駐中央權力核心。東林黨人往往以「為民請命」的姿態,力抗執政權臣;而到了熹宗年間,反東林黨勢力結合宦官魏忠賢,極端迫害東林黨人,著名東林黨人士如楊漣、左光斗都遭折磨死於獄中,其可歌可泣,史書難以載全;待思宗即位,全面整肅「閹黨」後,東林黨又重見天日;然而此時的東林黨人只被復仇、朋黨之見蒙蔽原有的改革主張,於是,營私枉法、賣官鬻爵、貪污受賄、培植私人……東林黨人都有份。
雖然崇禎二年(一六二九年),江蘇太倉出身的張溥、張采創立了以「興復古學」為務的「復社」,既切磋學問,也有濃烈的政治色彩,被視為東林精神的後繼者。不過,「復社」傳人有投奔李自成者(周鍾)、有投入反清洪流者(如陳子龍、黃淳耀),當然,也有入仕清廷(如吳偉業、侯方域),因此,很難說「復社」是東林精神的忠誠奉行者。
從黨外到民進黨,三、四十年的台灣民主路,頗似當年的東林黨,由重氣節、不畏死難,到如今的貪腐橫行。如今,「七一五宣言」暨其力身,說是復歸二十多年前的學運精神或美麗島理想,這頗有「復社」遺風。只是,「復社」不脫道德掛帥、朋黨比附的陋習,所以今人必須引以為鑑。此為東林黨式的越位陷阱。
至於石達開式的越位陷阱又是何物呢?
眾皆孰知,清朝中葉的太平天國志業裡,翼王石達開不僅是第一等的軍事奇葩,更是第一等的政治人才;不但自己人李秀成盛讚石達開是太平天國第一軍事大人才,連敵人曾國藩都說:「逆首石達開狡悍為諸賊之冠」,而左宗棠也認為:「石逆狡悍著聞,素得群賊之心,其才智出諸賊之上……」,又敬又畏之心油然浮現。
然而,自東王楊秀清、北王韋昌輝亂後,由於天王洪秀全猜疑、排擠石達開,致使石達開帶領最精銳的太平軍幾十萬大軍出走天京,從此太平天國徹底分裂,後期太平天國是由陳玉成、李秀成勉力支撐。至於出走的石達開,已是一枝沒有基地的孤軍,加上號令都不再可以服眾,於是,部隊陸續重返天朝陣營者眾。雖然他還是重行招募二十多萬人,轉戰於川滇黔之間;但畢竟勢孤最後在四川大渡河邊被生擒,立遭四川總督駱秉章處死。
忠王李秀成曾說,石達開與洪秀全不合,「君臣疑惑,翼起猜心,將合朝好文武將帶去」是為天國「至大」錯誤。
而今,深綠信眾極恨「七一五宣言」暨其身力,多少是把民進黨視為唯一正統。再者,據悉,民進黨中央似已擬定新的越位陷阱:強化各「本土」社團的向心力,再扶植溫和的親綠社團、學者(如澄社)作為溝通交流的對象。如此,就可判定「七一五宣言」暨其身力已然越位犯規。
只是,這股新生力道若直接投入民間洪流,不但不會被判越位,還可能單刀直入, 逕自射門破網。是否能如此衝決羅,還是難脫歷史窠臼,就讓我們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