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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克‧巴萊》勁道猶如農曆八月十八的錢塘大浪,十天破兩億是看得著的震撼,而更強力的衝擊則是:出草果真駭人聽聞!莫那魯道的抗暴行動是否太過?他當真可以稱為英雄嗎?相信不少漢人看完電影之後,心中油然泘現了吳鳳身形,祇因吳鳳「革除了凶蕃出草的陋習」。然而如斯意念太政治不正確,所以多數人不敢明言,偏偏魏導拍片,就是要人們直視這種困惑、偏見,不要再沉溺於醬缸而不自知。

先從我自身的記憶談起!戒嚴年代除了蔣介石神話外,各式大小神話也堆疊成塔,用意都是用以鞏固蔣家政權和反共夢幻,而其中最受人矚目者,當屬吳鳳神話的編造與傳播。嘉義因為是吳鳳神話的所在地,「吳鳳公」自然不捨晝夜與諸羅子民同在。我兒時唸的是吳鳳幼稚園,國小側門緊鄰吳鳳南路,小學校歌起頭是這樣唱的:「玉山巍巍,八掌淙淙,吳鳳左桃李芬……」,到了小五,春季遠足地點是距市區十六、七公里外,中埔鄉社口村的吳鳳廟。小學走了這段「朝聖」之旅,成年禮彷彿提前完成般。當然,也有鄰居大哥唸的是吳鳳中學→吳鳳工專(吳鳳科技大學的前身)。在鎖國年代,感知到「吳鳳公」的全方位眷顧,諸羅子民既飽含幸福,更有聖人與我同在的驕傲。


時序進入八○年代,青壯輩的台灣史研究者如陳其南、翁佳音等人,開始抽絲剝繭、釐清歷史迷霧──如翁佳音,〈吳鳳傳說沿革考〉,《台灣風物》卅六卷一期,一九八六年三月。於是「吳鳳神話」的真相逐漸遭人破解。尤其是社運風雲席捲的一九八八年,一群原民青年在台南長老教會牧師林宗正帶領下,以突襲方式將嘉義火車站前的吳鳳銅像予以拆毀,一時震驚各方,翌年教育部為免原漢衝突加深擴大,決定將國小課本裡的吳鳳神話予以刪除,吳鳳鄉也迅速正名為阿里山鄉。

表面上看來,吳鳳神話似已終結;但就像解嚴已廿多年,不少人還是滿腦子的封建思惟(嚴刑峻罰、秩序重於人權、乞求包青天再世…)。所謂中產意念告訴人們該尊重原住民,可是《賽》中的出草鏡頭太驚悚,於是吳鳳又悄然復活,畢竟葉公不能真的好龍。問題不在於吳鳳故事的真假,而是中產漢人需要這樣的神話。


其實,馘首出草放在當今文明的天平上,莫說漢人們不可能認同,即使是原住民也不可能禮讚膜拜。然而霧社事件中,賽德克族明知難以抵擋日本軍警的飛機、大炮,卻毅然選擇MGAGA(出草),所要的不過是傳統的復歸、價值的重估。MGAGA著重的是祖靈的感應,殺戮只是手段之一。誠然殺戮行為該被揚棄,可人權、和平被視為普世價值,也不過是二戰之後的趨勢,且直到這二、三十年才轉趨熱絡,所以貿然以此等價值套到歷史事件之上,必然難以理解歷史,甚至治絲益棼。

向以基督教一元思惟為主軸的歐美文明,是歷經科學革命、啟蒙運動、浪漫主義風潮、帝國主義擴張、兩次世界大戰的摧殘…諸多震撼衝擊後,始知「殺人一萬,自損三千」的愚騃;而兩三千年來相對封閉停滯的華夏文明,在儒家「變夷為夏」的大纛下,就更欠缺平等對待周邊民族的意念。職是之故,儘管吳鳳本是單純的原漢衝突的犧牲者,然而到了日治和國民黨高壓統治的年代,故事編派竟致誇張到了拾身取義的聖人位階,而它所反映的不過是「變夷為夏」的統治思惟罷了。


當歐美有識之士亟欲復歸古希臘羅馬精神之際,東方世界也該努力擺脫儒家的桎梏,回歸先秦百家爭鳴的風華了。於茲,司馬遷的《史記》就是最好的範本。須知《史記》刺客、游俠列傳所記載的人物,無論是曹沬、專諸、豫讓、聶政、荊軻、朱家、郭解,都不是衣冠儒者願意稱羡的人物;然而這些人表現的真性情、果敢摯愛,日後兩千多年已從御用經典、腐儒文書中除役。

太史公著眼的是人物道德的體現,道德本無善惡之分,祇因我們困於儒家的框架太久,以致對先秦乃至漢初人物的行徑多所不解。如今因《賽》片而震撼者,若能重拾《史記》仔細端詳這些精采篇章,就不致被千百年來過度簡化的文明/野蠻之辨所囿限。有了更廣袤的同理心,就不會妄想召喚吳鳳魂兮來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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