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得年月，祇知在八○年代初凡黨外民主活動的場域，必會見及田朝明醫師、田孟淑女士這對台灣歐吉桑、歐巴桑熱情洋溢、奮不顧身的勇者身影。但若深究，時間的疑問其實是多餘。祇因當你／妳開始思考台灣現境的荒謬、白色恐怖年代的統治神話是如何腥臭、惡質，而思摒棄之際，田爸爸、田媽媽就會以最質樸的行動、最無私的精神呈現於你我眼前，他們猶似陽光、空氣、水於人的關係；但這不是說，田爸爸、田媽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造物者或高高在上的使徒，而是他們以極自然、無畏的姿態告訴所有台灣人，反抗是天職，一如我們探燦爛陽光、呼吸新鮮空氣、飲用潔淨水，質樸和即知即行，就會捎來無上勇氣。
而今，導演顏蘭權、莊益增繼《無米樂》之後，再耗五年拍攝、一年時間奔波，描寫田氏夫妻小我與大我合體的紀錄片《牽阮的手》，終於在一般院線放映了；但因選材「敏感」，所以極難像《無米樂》那般可以「全民開講」，這對夫妻祇能孜矻不倦讓有志者薦之推之，摩頂放踵的苦行僧精神，竟與傳主田氏夫妻遙相呼應，委實不能不說是奇蹟。
《牽阮的手》一如《無米樂》，依循的是一種簡樸剪裁風，讓傳主（無論是崑濱伯，還是田媽媽）以源自土壤、紮根密實的生動言辭、行動演繹精采人生，雖然前景看似難辛（台灣農村逐日消失、台獨美夢裂痕處處），傳主卻以熱情、無私的姿態告訴我們，簡樸、直接的訴求定然可以掀起沛然莫之能禦的樂觀海潮，這是台灣本土力量可以「花謝入土又再回」的主因。
由於拍攝期間田爸爸已然中風住院， 所以田媽媽有意無意間就成了影片主要詮釋者，全新的女性視野取代了往昔男性當道、悲情橫溢的台灣民主哀曲。全片由田媽媽壽辰開始，其後她重回如今隸籍台南市山上區老家，曾有的場景已是人事全非（頗似阿信！），繼而回想少女孟淑與長她十六歲的田朝明醫師邂逅，以知性交流始，終究面對了愛情、親情衝突的戲碼，於是私奔結縭，再透過田醫師頑強之眼，走上了人權民主實踐之路。這樣的影像又和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謝雪紅有異曲同工之妙。雖曰前二者都是左翼革命者，一生情欲綻露、精采無比，而田媽媽則是從一而終的素樸政治行動者；但在傳統年代，一個女性敢於突破窠臼、追尋所愛，那麼她在大我方面的表現，必然也不遜於鬚眉男兒。
隨著片中時間的推移，田氏夫妻由默默贊助政治知覺者、良心犯（如李萬居、謝聰敏等），到美麗島事件驚見人權實踐者竟不容於當道，尤其目睹了林家滅門血案、以及八九年鄭南榕為民主身殉，椎心至痛讓田氏夫妻以及長女田秋堇（她本為林義雄祕書），更加投入反黨國體制的戰場而不悔。在那風林火山的激昂年代，我輩但見田氏夫妻永遠在抗爭最前線，永遠以高亢聲喉對抗國民黨這一政治恐龍。田氏家族齊心護台、守民主的行動無不讓人稱羡，畢竟，要在白色恐怖年代走上抗爭路線，要不孤孑終生，要不就遇上家人的掣肘，終致跌跌撞撞、身心受創至深。少數如田家大小可以如此義無反顧、勇者無懼，著實不易啊！
須知，白色恐怖於台灣人的傷害是多重的。虔信於左翼社會主義，並而著手實踐者，以致遭國民黨政權殺戮凌虐，固令人鼻酸同情；但畢竟求仁得仁，斧鉞加諸其身倒也無懼。真正讓人不寒而懍，因而有著殺雞儆猴效果者，是無止盡的織羅以及人性的摧殘扭曲。於是，曾為良心犯以及眾多投入民主運動者，由於屢遭背叛出賣，所以對人缺乏信任感。更因身心受創，溫馨的家庭生活變為苛求。檢視台灣或統或獨的異議運動紋面者，傷痕一旦再被掀開，苦痛可不是經年可以痊癒的。
那麼何以田氏家族可以從容面對困厄，尤其田媽媽時而笑語齊出，時而嚎哭不絕，這等生猛力道由何而來？我想到了高爾基筆下的《母親》。高爾基以正向角度刻畫被剝削者如何自覺團結，蔚為無產階級無堅不摧的生力軍。同樣地，顏、莊兩位導演循著田媽媽的熱情火光，鋪陣出一條看似坎坷，走來卻是自救救人之路。熱情而非悲情才是南島風土之所繫，才是擺脫奴隸身分的首要條件。
人若一味沉溺於苦痛悲運，那命運之神永遠不會眷顧於你／妳。衡量人世乃至宇宙活動的是熱度（沒有冷度這樣的物理概念），雖說理論上有所謂的「絕對零度」，但祇要空間猶在，熱能、運動必會活動，所以永遠不會達於「絕對零度」。放在這塊島嶼的歷史來看，雖然接續而來的各個主政者，會不斷鎮壓島內的自主力量，以致悲情戲碼時時上演；但祇要有田媽媽這樣熱情奔放的母親存在，民主力量永遠不滅、人權思惟可以舒張到極點，於是，「熱能不變」就是這部電影傳遞給我們的旨趣。
或有人會批判顏莊二人將視野聚焦於一二人，卻無視於整體結構的變異與限制，所以形塑的樂觀思惟是淺薄易逝的唯心史觀。如此站在雲端視野、著力於社會建構之刻畫，由此精心雕琢而成的論述，當然顯得深邃宏遠；但如斯文字和影像構造卻因高處空氣稀薄，熱度當然遞減，感動人心的力量也就跟著匱乏。理論太冰冷、文字太抽象，以致淪為行動的侏儒就不言可喻。當這個社會太虛無、太沒熱情，如何挖掘感人的力量才是第一要務，顏莊二人多年來戮力於此，相信絕大多數進戲院觀《牽阮的手》的閱聽大眾，眼眶泛淚光是普遍共景，並萌生某種憤怒力道，如此景狀，就足以回答一切了！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