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夏時節,經多次的轉機、待機,終抵達土耳其的舊都伊斯坦堡。彼時從台北前往伊斯坦堡歷廿多個小時;不久之後,搭船由歐洲前往亞洲,費時卻不過廿多分鐘。祇因隔著博斯普魯斯海峽,伊斯坦堡的轄地就分屬歐亞,於是由卡巴塔斯(Kabataç)前往于斯屈達爾(Üsküdar),這等跨洲移位早被嵌入日常生活中,土國人士習以為常,對我等卻是終生難得的體驗。
須知,自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崩解,初興的共和國旋即將國都遷往內陸的安卡拉,褪去萬丈風華的伊斯坦堡,創時尚、保活力的能耐距紐約、倫敦、巴黎、東京這些國際大都會日遠,即使同屬千年古都、一度失卻著力點的京都,也很快另闢蹊徑、日新又新,頗讓伊斯坦堡有些吃味;然而,伊斯坦堡之特奇,又豈僅歐亞交際的迷離恍惚,尚且包括東/西文化的交融互通、伊斯蘭/基督教的堆疊並存、傳統/現代的衝擊調適……凡此都讓這座滿載故事傳奇的千年之都散發迷人幽香,尋蹤釋義而不悔。
必須一提的是,導覽我心思浸淫於伊斯坦堡,繼而毅然揹起行囊踏查於斯,並非國人孰知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Orhan Pamuk),他的自傳體著述《伊斯坦堡》在我行前未曾精讀過;反倒是伊麗莎白‧柯斯托娃(Elizabeth Kostova)滿是吸血鬼行跡、文學與歷史穿插互用的詭譎小說《歷史學家》,才是指引我前往伊斯坦堡探勘的「入門書」。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目標轉向聖蘇菲亞教堂。……進到裡面,我慢慢走到中央,仰著脖子欣賞這片寬廣而神聖的空間,著名的螺旋圓頂與拱形柱,天光從高窗湧入,高處角落懸掛著有阿拉伯書法的盾形圓匾,清真寺重疊在教堂之上,教堂重疊在古代廢墟之上。拱頂高高在距我們很遠的上方,模擬拜占庭的宇宙觀。……」待我親至現場,實景照人心果真印證無誤。更重要的是,柯斯托娃筆下的伊斯坦堡是吸血鬼原鄉,暗喻卓九勒是宗教、種族衝突與帝國擴張下的詭奇派生物,如斯玄想自然令我神往悠遊!
當然,今之伊斯坦堡是嗅不出一絲吸血鬼氣味,畢竟現實世界裡,這座城市是散慢、寬容、熱情、自足的組合體。不過,返台後終須與帕慕克筆下的世界對話。那是由雜沓喧囂的凡塵走入歷史幽徑,卻不是依循自然的時間之流。裡頭多幀黑白影像並非補白之用,而是像《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華特‧班雅明)、《明室攝影札記》(羅蘭‧巴特),讓人駐足凝觀久遠的年代,彷彿映像先行而後文字揖讓而升。奇妙的感覺油然而升,帕慕克似讓《巴黎的憂鬱》(波特萊爾)在他初萌、青少年階段作了個異地重置。不過他不用「憂鬱」,而改以一個土耳其文字「呼愁」(hüzün)。「呼愁」和《古蘭經》教義相銜,既有不為物動的意涵,也有苦難未足、離真主阿拉日遠的苦悶。
波特萊爾所視者,是十九世紀中期賦予「現代性」(modernity)鮮明意象的巴黎,這和帕慕克所思所觸,傳統已然破敗、邊緣氣息初生的舊帝國之都,心境和實情是全然迥異的;那不僅於內在思惟的「呼愁」,更和整個帕慕克家族的活動息息相連。所以帕慕克回顧五○至八○年代的伊斯坦堡之變異,也像湯馬斯‧曼筆下的《布登勃洛克一家》(Buddenbrooks),忠實紀錄著一個中產大家族的興衰。當然,湯馬斯‧曼呼喚的是位於波羅的海沿岸的大商港呂貝克(Lübeck),而帕慕克仍舊擺脫不掉帝國古都身影的纏繞。
忘不掉伊斯坦堡幾乎貼近兩旁商家的電車、數不清的大小清真寺、晨昏五次的頌經聲、博斯普魯斯沿岸的綺麗建物和船舶,伊斯坦堡舊城拾級而上的戰略視野、歷戰火地震的土耳其式屋宇、大市集裡五花八門的商品,以及不同人種(突厥人、希臘人、亞美尼亞人、庫德族人、東歐人、印度人……)熱情善良兼有些狡獪的互動,藉由眺望帕慕克的影像文字,今夏的這趟伊斯坦堡漫遊終致立體化。
何以聚焦伊斯坦堡?我不慕國際時尚大都會,卻鍾情於曾是光彩帝都、風光逾千年,而今在黃昏的意象裡春蠶吐絲的神祕境域,這樣的古意城市屈指可數,大概就是中國西安(洛陽)、日本京都、土耳其伊斯坦堡。伊斯坦堡距台灣最遠,平日也甚少傳輸伊斯坦堡的訊息,於是透過小說家鋪陳的詭奇路徑,讓我這晝伏夜出、畏光至極,所謂未來即覓食舊物事的「準」吸血鬼,有了尋找原鄉的厚情。而後回顧所思所見所聞,帕慕克給予了盈滿葡萄酒的夜光杯,滋喉肺填心房。
走訪複合味深濃的伊斯坦堡,不禁歎息本地的台南古都,它是福爾摩沙歷史塵跡最盛之城,但以之為背景書寫人情景物的文學作品,似乎還呈真空貌,誰人可以煉石填補這罅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