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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花學運(三一八學運)還在發展中,我輩既是觀察者,也是參與者。運動觸媒是源於服貿協議,但背後更深的焦慮是對現行政權的不信任。運動初起就已超越二十四年前的「野百合學運」,但兩者還是有諸多現象可一併討論。本文刊登於《新新聞》1413期(2014.04.03─04.09),此處是全文刊登。又由於這文寫於上星期五,其後發展未能兼及,特此告知。

又想起馬克思的話!《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開頭就這麼寫的:「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鬧劇出現。」放到當下台灣,寒雨烈日底下的學生心靈,總讓人遙想起二十四年前同一時間爆發於中正廟的狂飆學潮。若說上回是悲劇,這回能視為鬧劇嗎?統治者或如此認為,但反抗者絕不如此觀照。

其實,所有重大歷史事件的引爆點多為偶發。例如點燃二二八憤怒之火的緝捕私煙事件,看似單純的警民衝突,實際上卻是戰後台灣所有政經社文諸矛盾的總匯合,它直指類總督府的行政長官公署。

回到一九九○年初的台灣政壇,先是二月爆發國民黨內的主流VS.非主流鬥爭,其後國代於三月齊聚陽明山中山樓要選舉總統、副總統,由於行徑太荒誕,除了導致民進黨反彈,少數學生在三月十六日起於「大中至正」(今之自由廣場)牌樓下靜坐,第二天,學運系統中的「民學聯」也進駐廣場;不過學生靜坐聲勢坐大是在三月十九日將抗爭地點由「大中至正」移往國家劇院前廣場之後,其間行政院長李煥曾前往探視,最後李登輝於廿一日在總統統召見學生代表,於日學生們在喧擾歧異聲浪下離開廣場,為其六天的「學生共和國」於焉落幕。

這場被稱為「野百合學運」的大規模抗爭,嚴格言之,不能單獨置於學生的角度來思量。基本上,「野百合學運」係由「台大學生會」、「新青年」和「民學聯」三股力量聯合推動,它是在國民內鬥(其公開化還是戰後以來首次),以及民進黨正崛起的政治氛圍底下冒出,所以學生們高揭的「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訂定政經改革時間表」四大訴求,洋溢著濃濃的政治味,而少了階級議項的改造。加上傳聞國民黨在學運後期不斷派員滲透學運,所以自始迄終,各系統是在各懷鬼胎的心態下既合作又鬥爭。

總的說,一場戰後首次撼動各界的超級學運,儘管四大訴求先後履行,多數學運成員卻沒多少昂揚自信的榮耀感;當然,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昔日的學運人士投入社會後,祇要保有初衷,逐漸枯黃的葉片都可能再度萌綠,所以二○○八深秋的「野草莓學運」中可見及這批中年學者、社運人士的勤播。當然,二○○四年開始的樂生療養院抗爭亦是另股學運源頭,其基調偏向左翼。

而今,一切肇因於馬英九執掌政權後,諸多倒行逆施、親中媚共的作為,使得島內社運烽火四起,國光石化、大埔爭議、都更問題、反美麗島灣、反核四、反服貿協議…,學生自主領導的表現既鮮活又有論述基礎。凡此,在三一八之前,學生們早已儲備了豐富的學運經驗。且和昔日學運不同者,昔日學運的三大系統彼此間猜忌不已,運動前、期間以及結束之後的發展,都留下不快的記憶。

反之,今日學生都是網路時代的旋風兒,透過臉書、Twitter諸多通訊軟體,不分地域地動員學生前往某處易如反掌,且因此還跨校際串連,像成大出身的林飛帆就讓台、成大系統密切交流。也就是說,通訊設施的便捷改變了動員形態、強化了信任基礎,這是新世代學運可以活絡、自主之因。

三一八學運之所以能一戰功成,祇因國民黨連個基本的遊戲規則都不遵守。他們認為民進黨太孱弱、一般社會大眾太冷漠,再加上充分運用御用媒體製造什麼小確幸的假象,所以學生長期的抗議聲浪根本傳達不到一般人耳目。就因攻入議事大廳的那畫面太不可思議、太蒙太奇,所以各地學生、社運成員、學者紛紛前往立院,再加上學生協力互助,所以警方於十八日晚間到十九日凌晨的三波攻堅行動全被擋下。灘頭堡攻下後,學生們早就超克「野百合學運」,他們締造了歷史新猷。

十餘天的時間裡,除了各地學生紛紛北上奧援外,議事大廳固然是主戰場,然而青島東路、濟南路都各自有大小不等的講壇,再加上立院正門有著傳統的獨派場子,於是,由「一點突破,全面跟進」的突襲成功,再轉為以服貿議題為主的新公民教育養成,由於立院周邊空間夠廣袤,所以上述大小講壇可盡情發抒、百樂齊鳴,這些場子或左/右、自由/激進、菁英/庶民、大論述/小聚焦……,全然超克藍綠統獨的舊框架,這就是台版混亂有序的公共論壇,它是台灣的特色與驕傲。所以當有所謂左統之人發文酸此次學運「論述的缺乏或無法提升是這次『太陽花學運』的顯著特徵」,就祇證這類人是何其怠惰、老化與反動了。

前後兩代學運,除了源於訊息傳輸不同以致互信基礎有異外,性別比率的調整也讓當下的學運連結更多元、去威權。二十多年前的學運,既是衝決戒嚴體制的產物,又和黨外─民進黨的脈絡不時交叉,所以領導者多為陽剛男性,女性成員既非主流,難掩父權籠罩的陰影。而今投入社學運的女性,數量上和男性大底相當,她們勇於表意、細膩與大膽兼具,從而讓還是以父權思惟觀照問題的黨國體制徹底失靈。

當然,學生們進占立院議事大廳後,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陣地戰」就已展開。當時遠在北美的金溥聰迅即定調這是「暴力行為」,號令一出馬江立隨之,加上特定媒體的刻意抹黑此為民進黨背後操弄,於是「一小撮別有用心人士」就可立遭殲滅;然而媒體發聲不再單一,網路社群的遊擊策略讓「主流」傳媒相形遜色;再加上學生們突破的既是多年了全民總怨懟的決口,又因害怕「中國因素」改造台灣的精神價值,所以同情、支持學運的力量源源而來;最後,這也是另類階級戰爭。反服貿讓無產者可以和前程黯淡的中產者匯流,而彼方則是少數的獲利者,這是99%VS1%的戰爭。

也就是說,政治上是反國家暴力與決策不透明、專斷;經濟上,「崩世代」不願坐以待斃,要求統治者正視貧富差距;社會上,「環保」取代「發展」的迫切性;文化上,台灣主體性遭大中國意識的復辟侵擾。這都是反服貿學生「陣地戰」不是那麼容易摧毀的要因。

當然,學生不似統治集團可以掌控所有政經資源,長期的立院困守不免神經緊繃,又因統治者不時釋放假消息,以及可疑黑幫勢力的場邊挑釁,就像熱騰的壓力鍋若不適時紓壓必然內爆,學運陣營內部意見歧出乃屬正常之理。於是三月廿三日晚間,有另翼的學生勢力率員奇襲行政院,終因對象有異──立院的王金平因馬王鬥,致立院成為政爭恐怖平衡下的基地,但行政院的江宜樺則係馬金意志的延伸,所以江下令鎮壓毫不意外(當然,江宜樺從此也了「台灣的李鵬」)。從負面觀之,顯示學生若要打長期的消耗戰,體能、意志與民眾的奧援可否擴大,在在都是難題;但由正面角度來看,以「陣地戰」為主軸,再不時放風搞遊擊,讓所謂鴿派/鷹派之爭重回主議題,這無疑就是放血大改造。

另外,統治權的視野、氣度與思惟決定了事情能否圓滿解決的關鍵。須知二十四年前的學運主調和李登輝若符合節,所以儘管收場有些不愉快,終究可以宣稱「完勝」;而今日反服貿學生的兩大訴求(退回服貿、完成兩岸監督條例法制化,周日再增召開公民憲政會議、朝野立委響應民間訴求兩項),遇上視民意如無物、一心向中國傾斜的馬、江、金寡頭集團,似乎航行觸了礁。

還值一提者,「野百合學運」當年,李登輝另行和教授團接洽,致使原想探統治者底線的學生團反遭探底,再因有某些學者硬要介入學生決策,嫌隙的擴大讓「野百合」的收場留下幾許遺憾。如今,學生陣營與統治集團殊少交集,再因理路差距過大,所以儘管馬金江集團仿傚李登輝當年私密教授團進而分化學運的先例,一場私密黃國昌的動作,卻因黃國昌的坦蕩以及學運陣營的決策未集於一人,所以分化祇如曇花一現。

歷史不會重覆,但類似的場景總也不少。如今的僵局來自於雙方互信不足,以及統治者不斷限縮自己的伸縮空間所以致之。學生陣營已號召全民於三三○走上凱道,讓馬政權真正體會民怨是如何深尤,反服貿背後的力量是如何強大。


創歷史的三一八學運(或謂「太陽花學運」),既有二二八身影(全台遍地烽火)、五二○模式(鎮暴警察齊出),當然也有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一九六八巴黎五月學運的風味,且一切都還在發展中。學生們的舉動讓沈滯許久的台灣社會捎來全新的意象,曾有夢想的中壯輩,彷如服了青春還元丹,「崩世代」更藉此展示他們的想像與爆發力,此後台灣真的會不一樣了。

十九世紀中葉,法國著名的革命家布朗基(Louis Auguste Blanqui)在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期間,曾陸續寫出〈祖國在危急中〉的篇章,極力邀約有志之士投入巴黎公社無產階級事業。同樣地,如今的台灣也面臨民主、法治遭當權者摧殘,台灣價值遭吞噬的「台灣在危急中」時刻。有志有識者不能再袖手旁觀,是該起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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