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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秋,因緣際會參加一個十來天的德國文化之旅。行程飽滿豐碩,可茲紀述者實在太多,我僅以德勒斯登和萊比錫串起來的薩克森邦作為背景,藉以勾勒它曾有的風華,以及這風華背後的獨特文化骨氣。
須知,兩德雖已統一,但待彌合修補的內容仍多;另外,這種統一絕非中國式的中央集權。不論是中世紀鬆散的神聖羅馬帝國,三十年戰爭之後的分崩離析,即使一八七一年之後締建的德意志帝國,也絕非中央獨大。巴伐利亞的特異獨行世人皆知,而薩克森作為馬丁路德的庇護地,到作為推倒東德共黨政權的前鋒,這些都讓人看出薩克森的魅力身影。再看看德勒斯登由戰爭廢墟中再現巴洛克夢境,背後的用心實得斟酌再三,於是書寫此文作為初步留誌。本文同步刊登於《文訊》349期(2014年11月)。


初秋,因緣際會參加了一趟德國文化之旅。始於萊茵河的散心漫歌,終於柏林帝都的巡禮,由於可茲書寫的物事實在太多,於此就祇談薩克森古今縱橫於我的感懷。


首先,如何論定薩克森的角色呢?薩克森位於德國東部,首府為德勒斯登,另個城市萊比錫則是歷史上著名的商展重鎮,兩城市東西(亦是南北)倚望將整個薩克森串起來,自古即是軍事、經貿樞紐。而在距德勒斯登不遠處的德捷(克)邊境,由於易北河穿過砂岩溪谷,千年萬載的涓滴化育竟創造出岩層疊嶂、茂林山水合體的上蒼驚豔,以致該地被譽為「薩克森的瑞士」。這講的是自然景觀,而薩克森在德意志諸邦國中的角色亦類似瑞士。就容我一一縷述。

且說在中古年代,薩克森即是七個有資格選舉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侯國,實力自不容小覷。而真正讓薩克森在歷史奪名者,在於一五一七年馬丁路德貼出《九十五條論綱》點燃宗教改革的火炬,並遭教廷開除教籍的危疑時刻,薩克森選侯「智者腓特烈三世」(Friedrich III der Weise)全力庇護馬丁路德,不但保障其生命安全,更將他窩藏在瓦特堡(Warteburg)潛心將《聖經》翻譯為德文。也就是說,若沒有腓特烈三世的刻意庇護,馬丁路德極可能步上先行者胡斯(Jan Hus,一三六九~一四一五)後塵遭教廷審訊火焚了。


倒不是說薩克森選侯就此易教改宗,而是以一個俗世統治者眼光投入權力均衡的遊戲──既允許路德教派的推廣,也不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決裂。他之所以敢走鋼索,一是選侯在一五一九年皇帝馬克西米連一世崩殂後角色重要,覬覦大位者投鼠忌器。雖然百年之後的三十年戰爭讓薩克森受到傷害,但薩克森依舊是新教的重鎮;二是靠近捷克邊境的艾爾茲山脈(Erzgebirge)盛產銀、錫礦產,尤其到了一七一○年,由於麥森(Meißen)創辦了歐洲第一座瓷器生產工廠,這讓薩克森得以累積驚人的財富。政治地位和經濟實力的互搭,謂之為中東歐的瑞士實不為過。

財富的展示就是首府德勒斯登在十八世紀以後,盡情興建雕工細緻、形象宏偉的巴洛克建築,因而有「易北河上的佛羅倫斯」美名。惜乎,二戰末期英美盟軍似存報復心理,以及貫徹擊潰德國人意志的「戰略目標」,於是一連數天的駭人空襲幾讓德勒斯登夷為平地。作家馮內果(Kurt Vonnegut,Jr.)的代表作《第五號屠宰場》,就是以他本人作為戰俘親歷德勒斯登大轟炸為背景的小說,迄今猶是反思戰爭惡行的重要文學作品。德勒斯登大轟炸究是否為戰爭罪行?死傷人數多少?或有人仍想強辯,但無數文化遺產毀於一旦,這和中國圓明園被焚、日本廣島與長崎的原爆,全然可以等量齊觀。

冷戰期間,東德政權在老大哥蘇聯的指示下已著手重建工作,昔日的市議會、奧古斯都橋、十字教堂、天主教堂、茨溫格宮(Zwinger)都先後回復原貌,最後是杉普歌劇院(Semperoper)。兩德統一以後,德勒斯登王宮、聖母教堂的重建才得以進行,聖母教堂於二○○五年重現昔日丰采,而王宮如今仍持續整修中。此外,全市大大小小的工地都顯示出這座城市藉由重建來萌生時代新意象的自信。


如今遊人來到舊城區,赫見傳說中的巴洛克名勝一一浮現於眼前,彷如搭時光機器回到從前,亢奮讚歎自是必然。有人或認為重建等於套上框架,致使市民無法發揮想像力並走出歷史陰霾;也有人或覺不須大量重建,保留必要的痕跡以供後人警惕似更恰當。而我的想法就如馮內果提示的,「畢勒‧皮爾格林已經無視於時間的存在了」(畢勒‧皮爾格林是《第五號屠宰場》的主人翁,這主詞可自由置換為任何人)。當人們看了大底已復元完整的德勒斯登,再回顧大轟炸後殘破的德勒斯登影像,現在/過去、繁盛/崩毀、和平/戰爭…,甚至再遙想金風玉露的十八世紀,然後脫口說出:「事情就是這樣」(So it goes),那就基本到位了。


當然,也可以說德勒斯登的巴洛克意象祇是理念型、太虛幻境。戰後以來重建的目的或是炫耀歷史、賺觀光財,但這種理念型卻是必要的堅持。在看似保守的懷舊背後,珍視的未必是物類,而是一種文明的護持,不使其受法西斯、共產主義、資本主義的玷污才是奧義。想想日本的京都何嘗不也如此!懷舊未必不能立新,更且京都大學孕育的自由精神可不是東京大學可比擬。於是,巴洛克在德勒斯登的樓起/樓塌/再樓起,就是另種西方的大觀園世界了。

若說籠罩於巴洛克馨香的德勒斯登像紳士員外,那麼作為商業金融通都大邑的萊比錫就活絡許多,既有商人的靈活頭腦,也有著少男少女般的青春。這種青春非祇男女愛戀,而係崇尚精神自由,對青春自由不倦、無悔的追求。最明顯的表徵就是,在一九八九年蘇東波浪潮掀動後,儘管何內克(Erich Honecker)政權在十月七日大肆慶祝東德建國五十年,並邀蘇聯總書記戈巴契夫共同閱兵。

然而萊比錫市民們再也忍受不了社會主義官僚政權的麻木不仁,於是兩天後的十月九日有七萬人上街示威,市民大叫「上街去!」、「不要暴力!」,「我們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的口號響徹雲霄。由於北京天安門屠殺的血跡猶未乾,各界也都擔心何內克會下令軍警動武。不管內情究是為何,軍警最後是按兵不動,於是東德各地的民主風潮再也抵擋不住,這才有十一月九日人民拆除柏林圍牆的義舉,並一路奔向兩德統一之路。此後每年一到十月九日,萊比錫市民就固定聚集於奧古斯都廣場(Augustusplatz)紀念這偉大的日子。


今年適逢萊比錫示威廿五周年,德國總統高克(Joachim Gauck)、總理梅克爾(Angela Merkel)以及不少東歐國家元首都蒞臨現場,高克總統在演說中暗示香港的佔中行動和八九年萊比錫的示威活動相映照。當天我們在下午四點由德勒斯登驅車抵達萊比錫,可謂恭逢其盛。晚上我去了奧古斯都廣場,雖說壓軸大戲已過,但現場仍留有不少市民或點燭光、或靜坐,但看他們堅毅護持自由的臉龐,自然讓我虔心為遙遠東方的香港祈福,而年初三一八運動的影像也整個動了起來。

由於過往東德政權的閉塞,導致如今的德東地區對於外來遊客和事物不似德西人那麼熱情迎納,行於德勒斯登和萊比錫之間,硬是可以感受到一股電力滿格的民族自傲。須知,薩克森在歷史上曾與普魯士逐鹿德意志,雖然軍事上敗退下來,並向普魯士稱臣;但經濟、文化的優位傳承,致使薩克森從宗教革命到蘇東波風潮都可以扮演先鋒角色。如今,普魯士王國早已灰飛煙滅,惟獨南德的巴伐利亞和薩克森形成鮮明的對比。

回頭審視台灣自己,為了戒慎莫走天龍路,台南除了向京都取經外,德國薩克森的風格形成也不該遭漠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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