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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小說是見證一個民族或國家成立、發展、轉折的重要文字呈現,也是作家在真實與虛擬間自我平衡的文類。日本的歷史小說向來豐沛,更是電視大河劇不竭的泉源;相反的,台灣在這方面相當枯涸,不過,二十一世紀以後,施叔青和陳耀昌相繼以新的視野投入歷史小說的洪流,亦獲得相當的好評,我遂寫就此文紹介一番。本文同時刊載於《文訊》389期(2018年3月)。


為了迎接明治維新150周年,本年度的NHK大河劇推出《西鄉殿》(西鄉どん),原著出自林真理子的歷史小說,此劇恰可與1990年的《宛如飛翔》(翔ぶが如く)作對比,該片係改寫司馬遼太郎原著作為腳本。事實上,幕末崢嶸人物輩出,作為「維新三傑」之首的西鄉隆盛,從來都是日本歷史小說家導入幕末的必考大物,刻畫幕末的歷史小說豈僅司馬遼太郎一家,祇是以他最拔尖罷了。

讚歎日本大河劇,回首台灣的戲劇難免有憾;但這有個基本差異:日本的歷史小說源源流長,量大、多景,淬取之下自然醇香四溢;而台灣自高陽以降就有了斷層。同樣的,和高陽互為瑜亮的南宮搏,他的歷史小說從香艷到政治暗喻的安排皆有之,所以也頗受歡迎;但他和高陽都有同樣的歷史侷限,那就是流亡心態,致使他們對搜羅台灣的奇譚異聞、史詩頌歌興趣缺缺。

此外,台灣的歷史小說始終難有康莊大道,一路上雖偶見綠洲,但海市蜃樓才是日常。何以台灣的歷史小說(尤其是紮根於本土的大河史詩)未能蔚為洪流?語言的束縛、歷史的湮滅不載、動輙得咎的文字獄,致使台灣史始終被當成中國史的婢女,毫無自主自立的空間,遑論必須攀沿史實再造想像力的歷史小說了。必須政治解嚴、文化鬆綁後,一切才有個好起頭。


直到本世紀伊始,施叔青長吟「香港三部曲」之後,轉而面對故鄉台灣,「台灣三部曲」(《行過洛津》、《風前塵埃》、《三世人》)因而誕生。施叔青的特點在於,以女性的纖細、韌性或冷眼或直入史事,從而洞悉台灣數百年的時光流轉,絕非單一族群、性別就可克奏膚功。這理念如今已蔚為政治正確,但也容易流於口號,轉眼又是廢言廢字一堆。於是文學家的想像必須綰合嚴謹的史實匯編,這才不致陷入泥濘而難以伸展。

出身鹿港望族的施叔青,藉由《荔鏡記》陳三五娘的故事扮演,帶入洛津(鹿港)的興衰起落。以下層伶人的養成和男扮女裝牽動出與郊商富豪、官僚的情欲互動,這既是藝術的辯證:質樸露情的男女愛欲/官方審訂、符合「出乎情、止乎禮」的儒家規範,也以陰性化暗喻移民史的心酸─祇能以被箍制的陰性主體示人。

《行過洛津》是清季故事,《風前塵埃》則進入日治前半段武力征討花東「番人」的時代,尤其著眼於太魯閣戰役和日本的農業移民村。主角是個灣生女子,卻與遭征討的「番人」之子發展戀情,另有個痴戀於她的客家男子。整個故事是經由灣生之女於戰後來台,經過各種記憶脆片的拼貼,終而完成此一征服/臣服、認同/分裂、受害/加害、迫害/野蠻交織的奇幻史詩。


最後,《三代人》係以施家(鹿港大姓)三代人的漢族認同/日本認同/皇民意識/中國認同/台灣認同為主軸,暢談日本殖民/現代化過程中,台灣人的心靈轉化。心靈轉化是與物質、制度的遞嬗息息相關,這裡頭樟腦的製作、輸出就是貫穿全書的物質基礎。當然,雄性書寫之外,不屈養女的雌性視野永遠是施叔青強項,終曲止於二二八之後的清鄉,讓人驚悸、歎息不止。

歷史小說的時代、背景必須真實明確,但允許虛構人物在其中穿插串連,施叔青這三部曲的主角泰半是虛構,但於方志、戲曲、建築、風俗民情的考究是下足苦功,重點在於她的多視角、雄雌相互輝映,因而讓人眼界大開,拓闢了歷史小說的全新沃壤地。

緊接著,近年由台大名醫身分跨行到歷史小說寫作的陳耀昌,《福爾摩沙三族記》甫出爐就如高檔青花瓷般技驚四座,而後以「花系列」之名的「台灣三部曲」,首部曲《傀儡花》叫好又叫座,不僅榮奪「台灣文學獎」大獎,且列入公視高預算、類似大河劇的影集拍攝;二部曲《獅頭花》則是未出版前即獲得「台灣歷史小說獎」佳作的榮耀;如今,三部曲已然啟動,眾人就靜候佳音了。


陳醫師表示,他之書寫《福爾摩沙三族記》,係源於他聽其叔父說過:「我們家的第一代查某祖是一位荷蘭女性」,因而觸發他想寫一部「台灣人的荷蘭查某祖的故事」(《安平追想曲》小說版?),於是他虛擬了一個荷籍少女瑪利婭(牧師亨布魯克的二女兒)、平埔族女子烏瑪,以及真實的鄭成功部將陳澤為主角,組構出一部早期福爾摩沙多元族群互利與衝突的史詩。

不可避免的,這就不能迴避鄭成功這一歷史大人物的作為與功過之梳理。祇因鄭成功性格複雜多變,且各時代、各國家與政權(荷蘭、大清、日本、國民黨、中國共產黨)都基於各自的理由神(魔)化他,要想理解鄭成功與鄭氏王朝的實景著實不易。陳醫師以伊底帕斯情結來刻畫這位悲劇英雄,他與父親決裂,導致鄭芝龍與鄭成功的幾個兄弟慘遭大清處死,永曆帝也在緬甸遭吳三桂處決,此際又傳來嫡長子鄭經與其幼弟的乳母私通生子醜聞,鄭成功的命令又遭廈門守將抗拒,凡此都讓他心力俱疲,以致自殘至死。陳醫師的自殘說有其醫師背景作佐證,卻是大膽首創之說;另外,鄭成功供奉三太子,乃至今日台灣成為華人世界三太子文化中心,陳醫師都有精闢見解。

若說《福爾摩沙三族記》祇是楔子、前菜,那「花系列」的三部曲才真是開風氣之先的歷史小說探勘之旅。既是以原住民為中心,更以史實揭櫫台灣尾(以北部為中心)的屏東、台東才是台灣第二波國際化潮流的中心。而陳醫師為撰寫小說,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田野訪察,迥異於窩在書房皓首窮經的學者,再加上他的嚴謹科學家推理思惟,其成就自然非同凡響。

《傀儡花》以1867年美籍商船「羅妹號」在屏東外海觸礁遇難,倖存人員遭當地排灣族人出草殺害,而後引發美國出兵報復為故事主軸。此一事件在台灣史書上並不重視,但陳醫師卻視其為台灣捲入往後國際紛爭的起始年份,其作法猶如黃仁宇以大歷史觀點書寫《萬曆十五年》那般,陳醫師著重三個重要人物:傀儡山「下瑯嶠十八社聯盟大頭目」卓杞篤(Tou-ke-tok)、卓杞篤養子潘文杰,以及十九世紀後期有名的國際冒險家李讓禮(李仙得),陳醫師並虛構一個穿梭於洋人與原住民的關鍵女子蝶妹,用以暗喻瑯嶠地區的多元種族色彩。


1867年的騷動是一種蝴蝶效應,它導致了李仙得於背後策動的1874年牡丹社事件(日本由西鄉從道領軍攻打牡丹社),以及次年沈葆楨打出「開山撫番」口號,淮軍出兵攻打獅頭社的戰役。這就是陳醫師二部曲的主題《獅頭花》,他關照的是原住民與漢人的恩怨情仇。不過,陳醫師係站在歷史角度綜看各方立場和作為,這不是是非善惡的道德場。他選擇以原民視野看歷史,但目的是要今人和解,相信他的第三部曲亦循如是的史觀,提供我等更豐富的題材。

總之,新世紀以來,由施叔青以女性視角點燈大亮後,再到醫師作家陳耀昌的原民坐標帶入,台灣的歷史小說已有了不一樣的風格、路徑,有意者曷興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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