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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馬車.jpg

布袋戲迷該會對以下的場景深誌不忘:著名的義大利配樂家Ennio Morricone雄壯有力的《馬可孛羅》樂音響起,空氣驟然冷凜佈滿肅殺味,(旁白)一台神祕的馬車在樹林狂奔……,此時幽靈馬車的駕馭者,狂傲不羈的黑白郎君發出貫常的「佈道示語」:「哈哈哈哈哈!別人的失敗就是我的快樂啦……」

幽靈馬車過處,必見毀滅形跡,可黑白郎君並不以肆虐無度為樂,他是以強樑為挑戰對象,這和《魔戒》中的黑暗魔君索倫有著諸如戒靈、半獸人等爪牙為其張目,或者《哈利波特》裡頭的佛地魔有食死人來充當馬前卒迥然有異,黑白郎君是以孤寂英(梟)雄之名來行破/立並陳的紀錄。所以撇開道德善惡的評比,黑白郎君還真具有「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的雄渾氣魄。再者,幽靈馬車的到來總捎來某種記憶,或哀愁、或恐懼、或憤恨……,畢竟,幽靈、意識、記憶有著模糊的三角結盟關係。
我想說的是,自年初以來幽靈馬車就在島嶼各處疾馳。二二八、鄭南榕自焚紀念、鞭屍蔣介石,到了七、八月更是熱鬧喧騰,陳文成追思、台灣民眾黨創黨八十年、解嚴二十年、郭雨新懷思、蔣渭水逝世紀念,處處皆可聽聞幽靈馬車達達的馬蹄聲,而駕馭馬車的黑白郎君究是誰呢?是阿扁嗎?從權力的視窗觀之,或是如此;然而除了以權力充當馬力,幽靈馬車訴求什麼?要駛向何方?似乎是眾說紛紜,或者早被看破手腳。

於是,就像網路上流傳的一則Kuso影音笑話:當幽靈馬車時速飆到二六○之後,竟然在樹林中爆胎,待黑白郎君急叩維修中心修補完畢,並硬把帳目記到黃文擇頭上,此時馬兒不待黑白郎君上車就逕行遠飆,把個黑白郎君拋在腦後。……同樣地,這半年來高擎「轉型正義」旗號的幽靈馬車,在這溽暑時分疾馳快奔,除讓人暈頭轉向、心浮氣躁,還不時爆胎、債務不明、馬兒自行亂竄,這一切怎能引人感動、振奮呢?何以挾著受難名義的本土政權主政者,意欲透過祭亡靈、封神儀式來驅魔保台時,竟和時下青年的惡搞、無厘頭表演沒啥兩樣呢?

簡言之,轉型正義要落實和集體記憶的深化、沈澱息息相關。可,島嶼各處所傳的種種集體記憶符碼,輕微者是「一種記憶,各自表述」,絕大部分根本是「一國兩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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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研究源於涂爾幹學派的大將阿布瓦希(Maurice Halbwachs),七、八十年來關於集體記憶的理論鑽研、實證提供雖也璨然有光;然而記憶、意識本是極個人、主觀物事,意圖衍異為社會集體的現象來剖解,純就學術理路來說,西方學界內部的爭議著實不小,我們光從中文「集體」、「記憶」的組合也可探知此中的二律悖反。

再者,這一詞彙置放到國族認同始終不穩靠的福爾摩沙,也不過是九○年代以後之事──大體而言,集體記憶、想像共同體、族群認同……諸意念,都是這時代為落實本土認同而同時出現的複合建材,基本上這是一股將「本質」存入括弧的現象學運動。「本質」其實不須深究,但當眾民的默契、合作蕩然無存,各方人馬開始要執「本質」以捍衛己營時,那麼,對峙的「一種記憶,各自表述」還算亂中有序,若是「一國兩制」形態,就會四極廢、九州裂,此時真要尋求女媧以五色石補天都難矣!

可以如是說,大凡屬於庶民日常生活餘事,那麼由此溯源凝造的集體記憶就愈強,譬如對三級棒球、布袋戲的全民狂熱風潮,大概少有疑義;反之,若屬於上層建築的意識形態,於今觀之,它打造的集體記憶則根本像玻璃娃娃一碰即碎,二二八、蔣介石評價、蔣渭水定位、戒/解嚴爭議,都慢慢由「一種記憶,各自表述」蛻變成「一國兩制」。

站在制高點的綠營,在看待二二八和蔣介石評價時,不是一味地將其視為禁臠(二二八),不然就是以表象的驅魔儀式來為選舉鋪路,結果,把戲被人拆穿也就罷了,更因社會、心理、宗教、藝術、文學面向的沈澱不足,於是,受難者不但啞巴吃黃蓮,且又一次受到傷害;至於站在反動陣營的泛藍集團,面對二二八不是想遮羞(試圖以「官逼民反」白幡來對當下的活人進行招安),就是任由黃彰健、朱浤源、武之璋、戚嘉林之類的食死人出動,妄言「日本是元兇,美國是幫兇」,生人勿近的腐屍氣息已現。緊接著,反動餘孽齊聚深藍堡壘,狂呼「蔣介石是反共保台偉人」咒語,這是招魂復辟,目的是讓蔣介石這一佛地魔借屍還魂。

可悲者,二二八、蔣介石問題本該由長流般的具體回憶入手,匯整為紮實的集體記憶;可惜,藍綠統獨都祇拿扭曲、速成的剛性意識形態互擲,「轉型」爭的是權力而非「正義」。而既然集體記憶的氧氣稀薄,那麼溽暑時分幽靈馬車的高速疾走,爆胎還是小事,暈眩中暑才是大問題哩!

由於馬英九驚喜於蔣渭水的中華民族關懷,並認定此為打通其本土論述任督二脈的活力劑,所以這陣子泛藍祭拜、哭靈蔣渭水的動作才會不斷;而原本已然遺忘蔣渭水的綠營主政者也為了選票考量,嗩吶大吹、五子哭墓戲碼再演;但,蔣渭水、台灣民眾黨和當代台灣根本已割裂斷絕。馬英九前此表示:「台灣本土政治運動的本質,正是不折不扣的中華民國建國運動。」「蔣渭水實際上就是國民黨秘密黨員」。這種「發現台灣」的舉動,一如把在周口店發掘出土的「北京人」化石視為中國人祖宗一樣,這都是大一統單元思惟下的謬論。至於綠營除了反諷馬英九台灣史程度太差,也祇會含糊地講「蔣渭水是台灣民主與文化運動的先驅者」,綠營權力者就像電影《虎克船長》中那大腹便便、滿是市僧念頭的中年彼得潘,早已忘卻昔日的赤子之心與理想追尋。

綠營人士嚴詞指斥國民黨陣營,認為以蔣渭水的左翼抗爭精神和領導群倫的能力,即使不死於日治時代,也難逃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浩劫,這確實是不刊之論。祇是國民黨敗逃台灣後,蔣渭水之名從此湮沒,除了基於蔑視、打壓本土物事的外來統治心態,更大的關鍵在於投靠國民黨的本土菁英,也就是包括蔡培火、楊肇嘉、陳逢源等土著資產階級頭人,他們在日治時代與蔣渭水因意識形態、路線之爭早有齟齬,戰後既屈膝於蔣氏政權,國民黨就必須把抗日榮銜掛在彼輩身上,至於蔣渭水、賴和等激越的抗日人士就任其變為孤魂野鬼。準此,馬英九意圖透過蔣渭水聯結本土與中國,無論是意識形態思路或者歷史脈絡來看根本是枘鑿不合,更是褻瀆先賢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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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一陣子以來,綠營對於紀念蔣渭水或者談論蔣渭水精神,似乎有些被動、拿香跟拜的味道,何以故?蔣氏的「祖國意識」、對孫中山的崇敬或許讓綠朝權貴諱莫如深,以及蔣渭水為工農群眾代言的左翼色彩,也讓冠蓋雲集的右翼集團(特別是像辜寬敏這樣的台奸家族成員攀昇為綠朝大老之後)備感刺眼。其實,問題不在蔣渭水或者什麼「祖國意識」,而是綠營當權者的態度和「認識論」出了問題。記得廿年前民進黨剛草創,國民黨暨搖尾系統無不或明或暗地予以醜化扭曲,當年黨內的路線之爭仍熾,因而台灣民眾黨的分裂與被日帝鎮壓的過往,成為彼時有識之士極度熱切關心的議題。就由於時代氛圍的貼近,戰兢前進的態度反倒讓人感覺蔣渭水和台灣民眾黨的存在。而今,民進黨總以為凡本土即其所有,因而少了虔敬、慎思、廣度。若非今日馬英九的強力挑戰(當然,那是七拚八湊的零件組合),民進黨不但早已遺忘蔣渭水和台灣民眾黨,連廿年前的幾場研討會都成了白堊紀事啊!

根本不須窮究蔣渭水若處於今日台灣是統是獨,但可以確認的是,「根植本土,聯合弱勢,就地戰鬥」必是蔣氏一生之所繫。蔡培火曾粗略地將日治時代的台灣人分為三種類型:祖國派、台灣派、御用派,實則如此區分根本無法有效、鮮明地定位蔣渭水。基本上,對照於林獻堂、蔡培火、楊肇嘉等「在地穩健(妥協)派」,那麼蔣渭水該歸類為「在地戰鬥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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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蔣氏濃烈的中華民族意識面臨太多難以調和的矛盾;然而,他所秉持的中國民族主義實等同於「視全世界弱小民族為朋友」的民族自決原則,這和以「事大」為職志的「祖國派」(包括連震東、黃朝琴、謝東閔等日後被蔑稱為「半山」的搖尾分子)大異其趣。隨著局勢的遞變,蔣氏由空泛的聯合所有階級的民族運動轉為以工農階級為基礎的群眾運動,也就可以理解。蔣氏的理念與實踐讓我聯想到和他同年同星座的另一左翼革命家──義大利共產黨重要領導人、西方馬克思主義鼻祖的葛蘭西(Antonio Gramsci,一八九一~一九三七)。

葛蘭西雖是持志不懈的工人運動使徒,但他絕不是僵化的教條馬克思主義者,以及唯第三國際是從的哈巴狗。葛蘭西能觸探義大利具體的政經結構,更敏於其獨特的歷史發展,然後逕行以「南方問題」作為新時代知識分子的迫切課題。而「南方問題」既是政治革命範疇,也是文化、歷史、價值觀的鬥爭。因此,葛蘭西全面探討了包括語言學、文學、新聞媒介、宗教、歷史、教育、法律在內的上層建築,目的就是要讓長期被壓抑、宰制的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全面翻轉,這就是作為西方(新)馬克思主義重要瑰寶的「文化霸權」(hegemony)的源頭。葛蘭西不是透過學院、冥想來創發這些思路,而是行動/理論互參所以致之。更因為葛蘭西由具體到抽象、由特殊地域擴及整個西方文化脈流,致使追隨其腳步的義共長期以來能獨樹一幟,不致淪為蘇共的附庸。

同樣地,蔣渭水雖未能像葛蘭西那樣提出精湛的革命理論和文化思惟;可在文化協會初期,蔣氏一篇〈臨床講義〉即技驚四座。他敏銳地指出日治下的台灣人已淪為「世界文化的低能兒」,原因在於「智識的營養不良」。此後他紛就教育、公共衛生、迷信惡俗、家庭、語言、法律、經濟、宗教諸面向,或為文或演講提出針砭,他深信唯有提振台灣人的智識,民族解放運動才可能成功。蔣氏未能整理出一套系統的理論大綱誠屬有憾,但其思惟同時兼具民族性與現代性,若循之必可發展出獨特的台灣路徑,既無須卑膝於日帝或者西望中原,也不會淪入封建懷舊的窠臼裡;相較於今日汲汲於選舉、處處計慮權鬥的藍綠政客和各自的御用文人,蔣渭水以及文協至民眾黨時代的反抗菁英,今之人物還當真是「蕃薯簽比魚翅,挖鼻屎比補丸,破尿桶比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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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渭水暨其時代已遠颺,藍綠召喚的是難纏小鬼而非精神復歸,以致早已不知蔣渭水何許人也的庶民大眾,就祇會冷眼旁觀、不置一詞。其實,還是得由蔣氏暨諸先賢關於教育、公共衛生、迷信惡俗……諸面向的問答入手,尋繹曾有的集體記憶,唯有感情的復歸、精神的再召,才可能作為思想教育再出發的契機。我們才可以大聲指斥阿扁和民進黨要員的「重返龍山寺靜坐」,根本就是把人民當猴子耍。同樣地,泛藍不但不承認戒嚴對台灣的斲喪,甚且還以解嚴向人民邀功的無恥行徑,也都必須以喚醒人民的集體記憶才能扼制佛地魔復辟。準此,關於教科書不當用詞之爭、大學指考文白比例之爭,都還祇是序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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