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前夕,眾人皆知台北有一寶地定然人聲鼎沸、萬頭攢動,那就是南北貨集散地、年貨大本營的迪化街。緊接著,本地的新春賀歲大片《大稻埕》也藉由穿越劇重新回顧百年前的大稻埕風華。若再連結到農曆七夕的大稻埕煙火節,整個夏夜滿是神話般的星光。但復歸日常的大稻埕又是何等樣貌?
打從三十多年前,建國高架上路、忠孝東路一路直闢抵南港,這個城市的中心就悄然東移,十年、二十年下來,原被綠葉環拱的大稻埕,莫說年輕正妹、潮男少在這兒出沒,連達官巨賈也轉移了陣地,以致過往盛名遠播的延平北路酒家樓閣一一熄燈歇業,一切恰似落漆的王謝堂前燕。當然,大稻埕從來都出名人,可惜大稻埕本身成了淺水池,所以群龍全騰雲在天,大稻埕彷彿就祇是歷史名詞而已。但若大稻埕是沒落貴族,那城之西南的艋舺如今遭外界譏諷為三流(流民、流氓、流鶯)區域,就更不堪回首了。
我驚訝的發現,如今的台北(指的是一九六七年成為直轄市以前的傳統轄區)已然割裂為東區(即外界戲稱的「天龍國」)、大稻埕,以及艋舺三個不同區塊,這簡直又回到清末到日治初期的台北世界。所不同者,昔日的城內儘管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大稻埕和艋舺可都能自食其力,得以和城內三足鼎立。但如今,以大安、信義等為核心的「天龍國」,獨占鰲頭、傲嬌自大,而後二者不但沒撈到甜頭,罵名也跟著上身。至若官方所謂的「軸心翻轉,再造西區」,祇是一場場災難的源頭。
有心人自然不忍城市的畸零成長,更不願既往的歷史盡成灰燼,所以這幾年有些人悄悄入駐大稻埕,企圖不倚靠官方,以喚起當地人自覺的方式挽大稻埕於頹勢,我的朋友周奕成就是其中一員。他打出「微形創業」的旗號,陸續在迪化街一帶讓老屋活化,創設了小藝埕、民藝埕、眾藝埕,並力邀有志青年投入書店、咖啡、茶館、藝品的公共空間經營;周奕成還高懸一個「一九二○風華」的記憶連結,他要讓參與夥伴、在地人和觀看者,從而打開大稻埕曾有的記憶之庫,這裡頭諸如文化協會、蔣渭水、郭雪湖,以及同時代的世界睿智之士,都得以進入這時空遂行「大稻埕的文藝復興」。
當然,這能否獲得在地人的認同大可討論;但與其讓大稻埕悠久、雅麗的建築隨著時間老舊、頹化,那麼老屋活化或是正道;至於讓電影《大稻埕》以穿越郭雪湖的《南街殷賑》圖進入一九二○年代,蔣渭水、郭雪湖等名人一一入鏡,記憶與現實的交融精采備至。不過再細究下去,一九二○年代之所以能繁花錦簇,大稻埕特殊的歷史與地理方位不該或忘。
歷史的弔詭在於,大稻埕陰錯陽差成了失敗者的天堂。源於一八五三年的艋舺頂下郊拚械鬥,作為泉州主力的三邑人(晉江、南安、惠安三縣)擊退同為泉州的同安人,同安人和少數漳州人在頭人林右藻的帶領下輾轉來到大稻埕。到了一八五八年清廷與英法等列強簽訂《天津條約》後,台灣的滬尾、雞籠、安平、旗后先後成了通商口岸,此時艋舺附近的淡水河港日漸淤積,大型船隻改而停泊於大稻埕,於是到十九世紀末,大稻埕反而成為北台茶葉、樟腦的集散地,洋行大舉入駐與本地郊行的茁壯,其榮盛就超越了艋舺。
由於斯時的茶葉貿易是和世界經濟接軌,這不但讓大稻埕獲益甚豐,洋行的入駐也帶來異國風的建築和消費形態,有閒階級遂得以在大稻埕誕生。這樣的歷史偶然讓我聯想到:近世史上有一極力掙脫外來帝國束縛,並大力和中世宗教觀明顯切割的新興民族,而在其獨立建國後迅即發展海外貿易,以小搏大的本事使其在十七世紀蔚為世界奇觀,這就是荷蘭共和國。斯時的荷蘭和十九世紀末以來的大稻埕何其神似!
在地中海世界當道的漫漫長日,這個萊茵河穿過其腹的低地國,原屬歐洲的荒陬邊陲;然而到了大航海時代,竟一躍而為歐洲拓展全球貿易的先鋒,並而和福爾摩沙有了一番奇緣;不僅於此,遭西、葡迫害的猶太人也大量遷徙到這一低地國,因而產出了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那種和中世神學徹底決裂的偉大思想家;再者,儘管荷蘭不全然是宗教自由國家,但因不見容於天主教會的新教教徒紛紛投靠,荷蘭大體就採寬容立場。所以,相對自由的環境以及因應海外貿易的市民社會需求,哲學有如上的斯賓諾莎、法學領域造就了「國際法之父」格勞秀斯(Hugo Grotius)、畫壇則是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大顯身手的年代。環境與人的互動,世人讚譽不止的荷蘭黃金時代就此誕生。
同樣的,十九世紀末開展出來的大稻埕,商業經濟也孕育出李春生這位既是富豪,亦是近代台灣首位思想家。到了日治年間,台灣文化協會就成立於大稻埕,其後台灣民眾黨亦以大稻埕為發展重心,而貫串兩者的中心人物蔣渭水,他所執業的大安醫院就座落於大稻埕,旁側則是《台灣民報》的台北發行所。另外,波麗路西餐廳是台灣新美術運動的地標、山水亭則是《台灣文學》的編輯部所在地、天馬茶房亦是文人雅士匯聚之所,戰後二二八的源起地就在天馬茶行外。
可以如是說,當時的城內是日人勢力範圍,而本土菁英則以大稻埕另立門戶,既是反抗中心,亦是培育台灣文化的沃土。於是,城內/大稻埕看似緊繃的對立狀態,實際上卻互為犄角,讓整個台北市的發展得以衡平。戰後的大稻埕銜接了先前豐沛的能量,繼續作為台灣人的文化思想園地。不幸的是,二二八暨其後的白色恐怖年代,本省菁英或殺或關或逃,劫餘者變得消沉頹圮,於是,大稻埕的內在涵養氣質遭剝落,徒具富庶的商業形骸,文化霸權也悄悄被奪走;再到了八○年代台北重心東移後,大稻埕就彷如落難貴公子了。
對應東區的三千寵愛集一身,西區(大稻埕、艋舺)的式微,絕對不利台北市的發展。那種不利不限於政治、人口、財稅,連文化、傳播、價值觀也跟著偏頗畸形,外界譏諷以東區為代表的台北是「天龍國」,就在說明它與整個台灣逐漸裂解後呈現的剝削、乾涸、封閉。像前一陣子堅守「住商分離」的中產壁壘已慢慢阻絕了新生代青年駐足生根台北東區的可能性,而這恰是大稻埕尋求復興的絕好時機。
如今過度悖離斯土斯民的都會中產風,是不易再造台灣的新契機;至若以西方的都市規畫企圖翻轉台北西區,至多祇有形貌而少活絡內涵。大稻埕本是台北精神的源創之所,若其得以復興再造,不但可以和東區抗衡、互為犄角,它還能進一步提供艋舺再生的藍圖,進而改變台灣各地對台北的妒恨。總之,淡水河右岸的大稻埕可拿歐洲的荷蘭為師,可以循此擺脫官方的干擾,深潛直探大稻埕豐富的民間力量,這才是真實有力的文創。
- Feb 01 Sat 2014 14:26
你可曾認識大稻埕?
close
新春年間電影《大稻埕》熱賣,這除了掀起電影與歷史如何串連的爭議,曾經風華百年的台北大稻埕,也再度引發有識之士的注意,並熱切地投身其中。我的看法是,重新喚回大稻埕的記憶,並提出「大稻埕的文化復興」,絕非懷舊意識作祟;而是思想文抗的戰略重整,以及空間戰鬥的再布局,所以希望有志之士不該猶豫,就一起投入文化霸權的戰鬥行列。本文同時刊載於《文訊》340期(2014年2月號)。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