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終於出書了!不過,從動念匯整部落格文章成冊,到如今真正印行成冊,已是兩個年頭。自知所書寫的並非大眾喜愛的題材,文字非輕盈翩舞,字數更長如浩浩江河,祇是自揣經我記憶化成的文字,總該有一定的印證作用,所以就從數十萬字文海中挑集卅四篇文章,冠以《島嶼浮光──我的庶民記憶》之名出書。

感謝允晨出版社趕在十一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一甲子的當日,以這本刻畫島嶼之書來回應黃河長江的怒濤,期盼這樣一本書在眾聲喧嘩的環境裡,可供自己及眾人反思。若覺此書尚有可取處,亦請眾位能前往書店購書,甚或買來贈予朋友,我將感激不盡。

島嶼浮光.jpg
記憶如雪,春陽融之,雪水循造物之河澆灌萬物,人間沃壤就這麼植花結果,再藉由微風、物媒散播天地,記憶之歌遂生生不息傳唱。

台灣東北角.jpg
到了我這般年紀,生命經驗中自也積累了千堆雪。祇是這個島嶼,明明四面皆為無瀚的汪洋,可島民生活卻常被告誡得遠離「禍水」,更甭說庶民聲賦中有啥豐沛的江洋詩歌,以及明確深邃的海洋史觀;再者,明明是多種族的複合生活圈,也經歷荷西、明鄭、愛新覺羅滿清、日本、國民黨各個不同政體的統治,可既找不著不同歲月留痕的大年輪,更多的是,新貴總是將欲向世人炫耀的權物覆蓋於前朝之上,而後再被下一個統治者取而代之,文化傳承不斷遭覆蓋的現象在島嶼比比皆是。這是殖民遺緒,「異化」的島民也習以為常。

到了八○年代影像傳媒開始起飛,再加上本土吶喊的力道不再孤寂,所以,不同時代的文化「遺址」理應可以透過「文化層位學」的梳理,全面的重見天日,歷史記憶的補綴再現亦然。孰料,前現代「勝者為王」的思惟仍盤旋在不少人(特別是權力掌握者)心中,於是在哈哈鏡或曲折迷宮的撥弄下,由記憶之線串連而來的歷史敘述常遭任意裁剪,指鹿為馬也不止於一端。既然整個歷史之湖已開始「優氧化」,顯示我等不能再滯留於大歷史的泥淖陣地,個人遂決定像鮭魚溯溪洄游來趟記憶獨航。我非先行者,因為心有靈犀的鮭魚群不少。

人有生老病死,島嶼也有成住壞空之劫。戰後是一空劫的結束,此後進入成劫,島嶼眾人是埋頭苦幹,瘖啞不能言,到了七○年代,青春吶喊、攘臂高歌,已然是住劫外露,世纪末以來,島嶼猶似壯年進入初老,風林火山的壞劫俱現,溫故懷舊就無所不在。於是,書之於文、錄製為像的鄉愁風吹起,乍看是丘陵坑坎、荊棘砂礫,眾聲喧嘩不已;但究其實,卻如《維摩詰經》所提示「於是佛以足指按地,即時三千大千世界,若干百千珍寶嚴飾,譬如寶莊嚴佛無量功德寶莊嚴土。一切大眾歎未曾有,而皆自見坐蓮華」。

Paul Tillich.jpg
當然,純粹的鄉愁殊無意義,何況記憶也不可能如蘭克(Leopold von Ranke)所言可以「如實直書」(how it actually has been),記憶得透過現在之眼來再現。問題是過往的記憶和現存處境如何連結呢?備受尊崇的新教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在辯證「基督教與現代社會」時,就指出「當我們就基督教與現代社會的關係提出問題時,我們實際上是提出了一個關於我們的具體生存的具體問題。……我們在此能夠作出的每一個答案都是為我們自身處境而進行的一次鬥爭,都是從我們自己的現在邁向未來的一次躍進。」誠哉斯言!雖然,我於東西宗教的詮解,實在沒啥好誇耀的,且我既非權貴巨賈,也非學院的苦行僧,祇試圖從庶民角度釐清「我與台灣」的關聯,這其中,田立克所揭櫫的「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意念,正是促使我溯溪尋源的重要依據。那麼我的獨航目標何在?

近幾年來,我獨鍾於從威瑪共和到納粹當權的德國近代精神(生命)史,焦點是一整個遭迫害或感同身受的猶太知識菁英,如何以筆、心見證荒謬之火與慘烈戾風何以吹起。茨威格(Stefan Zweig)的《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Die Welt von Gestern : Erinnerungen eines Europäers)自是首選入門書,緊接著是卡內提(Elias Canetti)的「回憶錄三部曲」──《得救的舌頭》(Die gerettete Zunge)、《耳中的火炬》(Die Fackel im Ohr)、《目光的遊戲》(Das Augenspiel),史學家蓋伊(Peter Gay)的《我的德國問題》(My German Question)、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的《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二十世紀人生》(Interesting Times),不過最吸引我,因而咀嚼再三的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柏林童年》(Berliner Kindheit um Neunzehnhundert)。

茨威格寫就《昨日世界》的「絕望」心情,對照著四九年後花果飄零的避共文人──他們腦中盈懷的是金陵殘夢,兩者頗為「此心同,此理同」。從簇錦繁花、驕陽金風的年代,一變為鐵蹄聲噪、血色黃昏,茨威格帶出了我對虛無島嶼最初的意念。不過從挫敗、怨對的曲徑溯溪洄游,心情也做了些調整,畢竟從金錢遊戲橫流的八○年代伊始,我就未曾體受「台灣錢淹腳目」的物欲波動,也就是說,「美好的過去」絕非我溯溪尋繹之標的。準此,班雅明以片斷、寓言(一如卡夫卡)、蒙太奇、設迷宮捕捉城市、物件的巧思,打破了時間、空間、記憶的組合形態,即使來到新世紀,旁人在驚豔之餘也模仿不來;然而,立於「土星的星象下」(蘇珊‧桑塔格語),以他為光源與方向指南是絕對必要。

嘉義中央噴水池.jpg
記憶的溯溪洄游,首先來到嘉南平原的那座「草地都市」──嘉義,可心情是既悲涼又摻雜更多的蒼茫。「草地都市」在早年阿里山林場風光一時的年代,他可是平原上的重要樞紐,嘉義火車站前錯落的大小旅館即為明證;然而到我出生的一九六○年代,風華剝落的景象露於外,也內化為市民自慚形穢的心情。雖然他依舊是周遭鄉鎮討生活人口的匯集地,可城內的活力與生機早已不足,於是外移(北移台北,南移高雄)成為不少人無奈的抉擇。我就是游離出海的魚群之一,而北遷的南部移民,多數還是麇集於大台北邊陲角落,依舊像三、四百年來的先民那般樸拙無聲。而搆不著都會裙帶,猶須顧憐周邊鄉鎮的原鄉,雖自傲於有個許世賢神話,然活水未入,反倒纍堆沈積的政治迷思,讓人望不見他的未來。

就因目睹了「新居/原鄉」的激盪辯證,才慨然而生「南方思惟」。「南方」指涉的固然是地理上的南台,但若僅僅囿限於此,所謂的南方意象就祇是右翼保守的復古標本。它還必須是政治經濟學上左翼、反全球化的「南方」──如同義大利左翼革命家葛蘭西(Antonio Gramsci)以「南方問題」為起點,一步步建構文化霸權、有機知識分子、陣地戰、歷史集團等「實踐哲學」的飽實內容。唯有如此的「南方思惟」,南北差距才不致被矮化為藍綠對決或經費多寡的挹注而已。「南方思惟」追求的是政治、經濟、社會、歷史、環境的正義,這樣的信念置於世紀災難莫拉克對南台的肆虐後,更見真章。

記憶洄游確立了「南方思惟」新地標後,就可順勢將電影、收音機、歌曲、書籍、廟會……諸纖纖細索拉起,藉以補綴鬆脫不已的大歷史帷幕。如今,大歷史似乎滿是陳腔濫調的腐臭味,以致多數人避之惟恐不及。實則,大歷史是彼消我長,敵進我退的文化霸權爭戰,當己方的說辭不再能吸引人,當敵方的巧飾偽說頗有斬獲時,就得認真檢討我群是否祇剩空洞的論述,欠缺實質的故事內涵呢?更重要的是,在填充故事、記憶的過程裡,「我」究竟面對或遺忘了什麼?

想想看:你/妳是何時聽聞二二八?存在、內化於民間的日本經驗,你/妳是否有感觸?不正視自己的真實記憶,要直接跳到二二八、日本情結、蔣介石、蔣渭水諸大歷史範疇,就會變得空洞。所以,當我們談到「集體記憶」這一概念時,它就不該直接懸於大歷史的牌樓上,而得透過庶民的影像、文字、口耳相傳……來淬取個人記憶的一番榨,最後再涓滴化合,如此的「集體記憶」才有醇香。同時,有了切身存在的記憶認知後,關於媒體如何述說日常事件、如何塑造記憶呈現的樣貌,我們才好有個判準。

台灣南部.jpg
最後,對於困擾台灣人多時,讓人痛心疾首的「本土化」與民進黨(尤其是圍繞於陳水扁既其周邊的所謂權綠集團)轇轕,若能本於「南方思惟」來個「上窮碧落下黃泉」──從「鄉土文學」一路爬梳到○八年總統大選,那麼,關於民主、本土、正義諸理念是否祇由民進黨一體承受,就會有另番不同的評價。更不用說,當阿扁和權綠集團試圖用「本土化」來分割藍綠、強化南北差距時,識者才不會落入圈套,淪為政客攻防的傀儡;另一方面,「南方思惟」據以形塑的「就地戰鬥」策略,就像一面照妖鏡,直讓夸夸而談超克、全球化、中國崛起諸魔咒,實際卻是以反「本土化」為任務的群妖現形。畢竟,真正的「本土化」和鎖國、狹隘、守舊絕非同義詞。

收錄於《島嶼浮光──我的庶民記憶》的卅四篇文章,時間橫亙了十二年;不過絕大多數是這五年內,心有所感不得不發抒的文字告白,俱呈現於我個人的部落格「山農木屋」(http://blog.roodo.com/chita)裡頭。自兩年前興起匯集成冊的念頭後,也經歷了好些波折。最須感謝的是允晨文化發行人廖志峰先生,若無他的慷慨允諾,浮光猶在暗夜折射,照不得人。也得感謝林世煜先生的賜序,先行者的溫情總穿透紙面之外。當然,不少朋友於言思、於行動提供我不少靈感創意,於茲無法一一言謝,前路依舊坎坷,大家就齊力互勉了。

是為序。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dam615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