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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帝國統領台灣凡213年,是確立台灣為漢人社會的最主要時期,由另個角度看,也是中國全面殖民台灣的起始。這段時間裡,留下了不少文字圖像與口語傳說,這分別代表菁英(遊宦與本地仕紳)與庶民的不同心聲,為後世提供了豐碩的詮釋之泉,尤其口語的民間故事、生活俗諺,更是檢視台人民性民情最重要的資產,因而台灣史有了新的生命。本文同時刊載於《新新聞》1402期(2014.01.16─01.22)。

識者都知曉,十九世紀中葉以後來台探勘的歐美日探險家,由於具備更多的測儀工具與技術,更大膽直探深山荒陬,甚至影像獵取都可以上溯到一八五○年代,所以他們筆觸所及、鏡頭底下的福爾摩沙更有人類學風味和翔實的地理感應。


然而,歐美日探險家的「看見台灣」,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它者」的取徑,再怎麼科學、理性就是難以達成自然科學般的客觀成果。所以,以此補綴或糾正漢人文書的不足處固然必要;但得要全面了解漢人生息的紀錄、見聞和傳說,具體了解台灣風土的樣貌,這才是要點。這裡所謂的風土,是按日本哲學家和辻哲郎的定義,諸如氣候、氣象、地質、地力、地形、景觀等自然現象,對於人的制約。而觀察風土對於台灣漢人社會的影響,又可分菁英和庶民兩種不同路徑,由台灣史的脈絡觀之,後者遠比前者活絡許多。

就菁英階層的文字書寫來說,連橫於《台灣通史》藝文志表列:方志十五種,凡兩百卷;台灣人士著書四十種,凡兩百零三卷;宦遊人士著書八十種,凡一百六十卷。文士沈光文早在一六五○年代初期(荷蘭時代)就移居福爾摩沙,其後歷經鄭氏東寧王國,直到一六八六年卒於諸羅,沈光文被後世譽為「海東文獻初祖」,他為台灣植下漢文學種苗、設帳教導原住民、創立東吟社,確立台灣漢文學以「詩」為主流。除了沈光文之外,明末遺老徐孚遠、王忠孝、辜朝薦、沈佺期等也來台和沈光文吟哦唱和。唯這些多為反清復明思想的遺緒,是橫向的移植,談不上縱深的推廣。


到了清領年間,郁永河的《裨海紀遊》固然開啟了遊宦人士觀照台灣的先河,但其後的遊宦人士大多站在宣揚帝國威名角度,一方面對鄭氏三代給予負面評價,並認為「台民喜亂,如撲燈之蛾。死者在前,投者不已,其可憐甚矣。」(藍鼎元,〈論擒獲奸匪便宜書〉),所以他們對民變和分類械鬥未曾有好感;另一方面則試圖納番地為帝國版圖、並施行漢化教育,「南路番童習漢書者,曾令背誦默寫。上淡水施仔洛讀至離婁,人孕礁巴加貓讀左傳鄭伯克段於鄢,竟能默寫全篇。 ……加貓於紙尾書『字完呈上,指日榮陞』數字,尤為番童中善解事者。」(黃叔璥,《台海使槎錄》卷七,〈番俗六考‧南路鳳山番〉)。

撇開一般遊宦人士的寄情山水之作,黃叔璥的《台海使槎錄》卷五至七的〈番俗六考〉,詳載台灣的山川地形、風土民俗,更被視為研究平埔族的入門之作;而滿人六十七的《番社采風圖考》,詳述各番社的生活起居、飲食習慣、耕田鑿井等風俗,並命畫工繪為圖冊,凡此二書都是清領年間最珍貴的平埔族紀實。當然,二書也都未逾越《裨海紀遊》的思想框架。


至於出生於本土的科考文士,以彰化舉人陳肇興最能反映時代丰采。陳肇興對於一八五三年發生於彰化的漳泉械鬥有這樣的抒語:「蕭牆列戟究何因?滿眼郊野草不春。豈有同仇關切齒,並無小忿亦亡身。揮戈舞盾賊攻賊,吮血吞心人食人。自愧未能為解脫,空將兩淚哭斯民」。

陳肇興最值一提的是他在清代三大民變之一的戴潮春事件中,角色簡直就像身處安史之亂的杜甫。「……是時四野盡成狂,燒香作會等兒戲。紛紛肉食不知謀,但坐高堂唯臥治。」講的是面對會黨的洶洶之勢,官府依舊昧於昇平。「倉皇辭長官,低徊別妻子。豈不懷艱虞,生平感知己。弦高犒秦師,荊軻渡易水。……」敘述了初始奉命的昂揚心志。「一年彈指又秋風,苦鬥平原恨未終。殺賊不聞諸將猛,梟渠誰錄義民忠。……」談的盡是對官吏將帥的不滿。「敗垣圍井長黃花,日落煙寒繞郭斜。莫問舊時王謝燕,尋常百姓已無家」則道出敉平亂事後彰化地區的殘破。凡此,陳肇興的《陶村詩稿》正是佐證戴潮春事件的重要史料。

不過,就算陳肇興偶然間對官方觀點有異見,卻非庶民的真正代言人,畢竟他是仕紳階級,總的來說是屬既得利益一方。所以,釐清菁英們如何「看見台灣」之後,還得由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入手,這才能真切了解台灣庶民的基本信念和限制所在。

一般的民間故事大致都可由普遍性與獨特性兩面向著眼,如此該社會的民情屬性就清晰見底。觀諸台灣民間故事裡具有普遍性的有:〈虎姑婆〉、〈蛇郎君〉、〈傻女婿〉(或稱〈水蛙記〉)、〈虎鼻師〉(好鼻師)、〈邱罔舍〉、〈白賊七〉等;而較具台灣本地屬性的民間故事則有:〈鴨母王〉、〈嘉慶君遊台灣〉、〈賣鹽順仔〉、〈周成過台灣〉、〈林投姐〉等。


〈虎姑婆〉和〈蛇郎君〉故事於民間最是耳熟能詳,〈虎姑婆〉既和中國安徽的〈虎媼傳〉頗有淵源,更和《格林童話》裡的〈小紅帽〉類似,那都有告誡小孩深山如何可怕,以及別相信陌生人的寓意;〈蛇郎君〉故事不但盛傳於台灣漢人社會,連排灣、卑南甚至整個中國東南至滇緬的百越部族都有類似的神話傳說,這反映出亞熱帶至熱帶的叢林住民對於蛇的圖騰崇拜;〈傻女婿〉則有《天方夜譚》中《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身影,同屬傻人有傻福的傳奇;〈虎鼻師〉、〈白賊七〉和〈邱罔舍〉故事則有一騙再騙的狡詐成分,和中國明代文人徐文長的諸多軼聞頗吻合。

至於具本地屬性的民間故事也並非俱屬原創,但經加工處理後,台灣移民社會的色彩遂而強化。〈鴨母王〉講的是朱一貴反亂,故事的傳奇可以和臭頭仔洪武君相類比;〈嘉慶君遊台灣〉則是台灣人藉由乾隆遊江南的故事加以偽造而成,事雖假其路徑卻和郁永河北上採硫磺雷同;〈賣鹽順仔〉則賦予羅漢腳較正面的意象,而〈周成過台灣〉和〈林投姐〉雖都有《包公案》裡頭陳世美拋妻求富貴的特色,但橫渡黑水溝、經營茶莊、攜帶家眷不易…完全是以台灣移民社會來量身打造。

值得一提的是,台灣人缺乏英雄豪傑傳奇,若有之,大抵是以海盜為本,諸如林道乾、顏思齊、鄭芝龍父子、蔡牽等皆是──俗諺「更橫逆過蔡牽」、「大家攏嫌我蔡牽壞,朱濆若來您就知」的凶狠海賊形象就昭然若揭;另外,台人似乎頗愛〈白賊七〉和〈邱罔舍〉的奸巧個性,所以故事經加油添醋、一再傳誦後,也形塑了台灣人重小利、擅使壞的某種民性──即台灣人好騙、歹教。

當然,菁英筆下的榛莽台灣,其藍圖祇是一種移民社會初奠的鋼架,莫說對原民社會所知有限,即使對漢人社會也不甚了了;至於流傳於民間的故事傳奇或俗諺,則為這社會注入豐沛的血肉,祇是它的內容稍偏於一隅,且流變性極大。到了日治年間,由於中台網絡截斷以及日人更精準的統治後,台灣社會和民性才真正經由「現代性」定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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