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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韓戰六十周年,因「天安艦事件」和北韓再度參加世界盃足球賽,歷史課題再度被提起。韓戰從未結束,所以朝鮮半島 隨時可能烽火再興;但歷史面貌究竟弄清楚了沒?不弄清韓戰的始末,及相關國家的互動、牽制, 就難以釐清未來國際政局。因此書寫一文,再剖歷史中的歷史情結,希冀能提供一些思考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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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歷史檔案被攤在陽光下,竟還能亮透如晶鑽,那麼若非事件早已塵埃落定,全然不會動搖到現狀;要不就是觸動了人間敏感帶,活火山再度復活,以致人們臉龐滿是驚恐。法國大革命、兩次世界大戰及越戰屬於前者,而介於二戰和越戰之間的韓戰則屬於後者。

要不是「天安艦事件」再掀朝鮮半島風雲,若非睽違四十四年之後北韓再參加世界盃足球賽,那麼這個韓戰六十周年是否會那麼引人矚目就難說了──至少,韓戰五十周年紀念日就未受人青睞。不過,因南北韓現狀和一甲子前類似,所以關於韓戰的詮釋和反思也必然牽一髮動全身,導致涉入的國際強權依舊是各說各話,難有全新的視野;反倒是南韓內部有些思惟變異,極可能影響日後的東北亞的地緣政治,值得留意玩味一番。

先簡述一下韓戰的發展梗概。

二戰之後由於美蘇介入,朝鮮半島硬是從北緯三十八度畫出一道分界線,北方金日成領導的「朝鮮人民主義人民共和國」和南方李承晚的「大韓民國」,均以正統自居、彼此互嗆挑釁。到了一九五○年,由於北韓的軍力無論是人數、坦克、飛機和戰鬥經驗均優於南韓,再加上該年年初美國國務卿艾奇遜(Dean Acheson),談及美國在東亞的「防禦半徑」,將朝鮮半島與台灣排除在外。凡此都鼓舞了金日成南下牧馬的野心。於是在史達林默許下,六月廿五日凌晨四時,朝鮮人民軍越過北緯三十八度入侵南韓。六月廿七日,美國第七艦隊駛進台灣海峽,阻止中國謀取台灣。七月七日,聯合國安理會在蘇聯代表馬立克(Yakov A. Malik)抗議缺席的態勢下,通過第八十四號決議,派遣聯合國軍支援韓國抵禦朝鮮的進犯,聯合國軍總司令為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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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初期,北韓人民軍勢如破竹,南韓軍被逼退到釜山洛東江一帶。九月十五日麥克阿瑟策動仁川登陸計畫,成功地切斷北韓軍後援,此後聯合國軍由逆轉順,麥克阿瑟也興起將共產勢力全面逐出朝鮮半島的念頭,十月十九日美軍占領平壤。但此同時,由中國東北邊防軍改編的中國人民志願軍(彭德懷為司令),以「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為口號三路度過鴨綠江。由於麥帥從未料到中國會介入,以致聯合國軍措手不及,全面撤退到清川江以南。從此,戰爭的性質已由內戰演變成中美正式對峙。此後雙方進行了四次大戰役,但始終祇能在三十八度線互為拉鋸。其間麥帥不斷想擴大戰局、試圖以核武解決問題,並公開和總統杜魯門唱反調,終被杜魯門於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一日撤職,改由李奇威中將(Mathew B. Ridgway)接任。

停戰談判也於一九五一年六月展開,但談談打打、打打談談,蹉跎了兩年之後,交戰雙方總算在一九五三年七月廿七日,於板門店簽署了《朝鮮停戰協定》和《關於停戰協定的臨時補充協議》的停火協議。不過這並非永久和平條約,所以朝鮮半島一甲子以來仍處於交戰狀態。朝鮮方面更於二○○九年聲明,退出朝鮮停戰協定,不再受軍事停戰協定約束。是以「天安艦事件」爆發以來,舉世皆憂心韓戰再起,絕非無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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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韓戰是場不輸不贏的戰役,且僵局延續迄今,所以美國民間普遍的記憶和影視存影都少了韓戰身影,這和韓戰在美國被視為「被遺忘的戰爭」(the Forgotten War)頗相吻合。想想看,二戰電影從戰爭初起的《北非諜影》(Casablanca)開頭後就如滾滾洪水而來,戰後更是不斷量產:《硫磺島浴血戰》(Sands of Iwo Jima)、《亂世忠魂》(From Here to Eternity)、《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最長的一日》(Longest Day)、《坦克大決戰》(Battle of Bulge)、《巴頓將軍》(Patton)、《虎!虎!虎!》(Tora! Tora! Tora!)、《中途島》(Midway)、《珍珠港》(Pearl Harbor)、《搶救雷恩大兵》(Saving Private Ryan)……列入電影經典的不知凡幾。至於讓美國人痛徹心扉的越戰傷痕,自七○年代以來也不曾缺貨:《返鄉》(Coming Home)、《越戰獵鹿人》(The Deer Hunter)、《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前進高棉》(Platoon)、《金甲部隊》(Full Metal Jacket)、《西貢》(Saigon)、《勇士們》(We Were Soldiers)……,深扣人心的佳片委實不少。且可預見的,越戰題材在未來歲月仍不會枯竭。

反觀韓戰電影呢?似乎也有十來部,不過除了《南韓血戰記》(Steel Helmet)、《決不撤退》(Retreat hell!)、《獨孤里橋之役》(The Bridges at Toko-Ri)、《豬排山》(Pork Chop Hill)等少數,餘皆不彰,至於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主演的《麥克阿瑟》(MacArthur)並非以韓戰為主軸。總之,美國關於韓戰的影像流動,於質於量都無甚可觀處。除非再爆一場更驚天地泣鬼神的韓戰,否則美國人的集體記憶裡不會有「韓戰」這項質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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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實而論,韓戰確實讓美國的軍事力量受到重擊,更讓聲勢如日中天的麥帥從天堂摔落凡塵;然而就政略而言,美國非但沒落下風,獲益更形鉅大──它不但堅實地掌控東北亞的日韓,也順勢把台灣納入保護傘,也就是說,美國以朝鮮半島和台灣為犄角,牽制中國的海上霸權近一甲子,效能發揮到了極致。準此,親共的軍事史家貝文‧亞歷山大(Bevin Alexander)在《朝鮮:我們第一次戰敗》(Korea: The First War We Lost)一書,痛責美軍第七艦隊協防台灣,是干預中國內政,使中共在五○年代「向蘇聯一面倒」,凡此都是「明察秋毫,不見輿薪」的淺薄言詞;再者,由於戰爭促使物流需要更甚,致使美國在五○年代的經貿繁盛、社會承平,無怪乎發生於遠東的這場戰役,記憶迅速從人們的腦海中流失。

若從政治憲政面入手,那麼韓戰初起時美國的作為,倒有不少可觀之處。首先,美國向聯合國安理會提交動議案,授權組軍抵抗朝鮮南侵,如今早因五強動輒使用否決權而成絕響,這就使得美國另項便宜行事的舉措蔚為「常態」。那就是杜魯門為規避將國家帶入戰爭的政治包袱──總統依憲法必須至國會,要求國會宣布朝鮮衝突是為戰爭,於是以「警察行動」(police action)之名出兵。此後歷任總統都因襲之,「國際警察」之名不脛而走。

其次,杜魯門毅然將麥克阿瑟免職的決定,再次確立了美國文人治國與貫徹民主精神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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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知麥帥可不是一般的軍事將領,系出名門、年少得志的麥帥,被譽為是美國軍事史上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之一,且不僅於帶兵打仗,他在菲律賓、日本都擁有極大的威權──特別是戰後日本,麥帥幾等同於幕府大將軍。而專橫跋扈的個性,不但令其他將領、官員頗為忌憚,連羅斯福總統也為了排解麥帥和尼米茲(Chester W. Nimitz,太平洋戰區總司令)的歧見,紆尊降貴到夏威夷和二帥會晤,結果是麥帥意見出線。同樣地,杜魯門也在一九五○年十月十五日千里迢迢遠赴威克島見麥帥──這次會面是總統將自己與將軍立於並駕齊驅的高度,為的是予人將帥和印象,並相信麥帥作出的保證──中蘇共都不會出兵朝鮮。雖然麥帥功高震主,但因絕大多數民眾都崇拜麥帥,所以杜魯門作出免除麥帥職務的決定後,也同時就中斷杜魯門尋求一九五二年的連任之路。

然而麥帥雖有當君王的癖好,一接到解職令後也就絕對順從,從此結束海外十餘年的封疆大吏生涯,返國後在各地受到萬千民眾夾道歡迎的場景已是後話。一個美國史上最易犯上抗命的將領,他本人依舊是民主精神的傳人,這在其他國家與民族是難以想像的。由於麥帥強烈的反共信念,一廂情願地盼蔣介石加入戰團,所以台灣的黨國體制一甲子來始終揄揚麥帥,相反地卻貶抑杜魯門。麥帥彷彿今之岳飛,杜魯門則是昏憒的宋高宗趙構。然而黑暗時代猶有燭光,殷海光於一九五一年五月出版的《自由中國》寫了〈麥帥解職底教訓〉一文,就寫道:「麥克阿瑟位至五星上將,膺一方重寄,功勳蓋世。杜魯門總統以一紙免職命令,就輕輕將他撤換。而麥克阿瑟一接到命令,便立即交出全部權力。……這一現象充分地表示了法治之尊嚴和軍隊真正的國家化。」如此犀利目光和深邃見解,祇惜眾多承襲遺毒教育者,迄今仍遠遠不及之。

韓戰給予美國最大的盲點在於心態:視中蘇共為鐵板一塊的合體,以致對東方文化始終慒懂不解,終致十餘年後陷入越戰的泥淖。並由於恐共症的併發,使其國內在五○年代初籠罩在麥卡錫主義(McCarthyism)的陰影下,對民主政治造成了戕害。

若說美國對韓戰跡近無感,那麼投入一百五十萬大軍,打著「抗美援朝」旗號的紅色中國,可說是不遺餘力鼓吹「中國人的勝利」,《上甘嶺》這部電影就是半世紀以來作為宣揚中國軍人愛國、英勇的樣板經典。但,所謂人民志願軍打敗美國並不符史實,畢竟戰爭的結果祇是維持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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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受到世人矚目者在於,「紅色中國人用少得可憐的武器和令人可笑的原始補給系統,居然遏制住了擁有大量現代技術、先進工業和尖端武器的世界頭號強國美國」(見《朝鮮:我們第一次戰敗》,頁五七九)。同時,毛澤東在百廢待舉之際硬是投入戰事,因而犧牲了八、九十萬人(官方說法則是三十六萬人),這還包括他的親生子毛岸英,從此,他濟弱扶傾、有情有義的形象獲得彰顯。迨至一九五五年舉行的第一次「亞非會議」(Asian-African Conference,俗稱萬隆會議),以周恩來為代表的紅色中國,駸駸然已有「第三世界」(這用語當時並沒有)帶頭大哥的姿態。

反之,默許金日成莽撞出兵,並拖老毛下水和老美廝殺的史達林,似乎是鷸蚌相爭背後的那個漁翁。畢竟韓戰使得美國必須耗費更多的心力於東北亞,這就讓蘇聯有餘裕以君王之姿全面控制東歐、東南歐諸附庸國。然而,蘇聯扮演的是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老大哥角色,是上對下的命令貫徹,相對於中共放射出生死與共的革命情懷,無怪乎長期以往,左翼的中國盟友與同情者日多,而蘇聯則被烙上社會主義帝國的臭名。所以,歷史的得失恐和事件初起時的樣貌不一。

麥克阿瑟過於剛愎自用,認為中國絕不可能出兵,當然是美國鑄成大錯的主因;然而中國究竟因何在主客觀條件均劣的態勢下出兵呢?據目前揭露的史料顯示,整個中共高層都反對出兵朝鮮,祇有毛澤東力排眾議。老毛在政治局會議上說:「別人處於國家危急時刻,我們站在旁邊看,不論怎麼說,心裡也難過。」中國的動機未必這麼人道,而是怕漫長的鴨綠江邊境佈滿資本主義的反共大兵。但熟讀史書的老毛心裡,應該還有個更複雜的歷史情結,因為史上祇要朝鮮半島有外國勢力入侵,中國必然會出兵介入。

首例是唐高宗龍朔三年(西元六六三年),百濟援引日本勢力,同新羅、大唐聯軍對抗,唐將劉仁軌大破倭兵於白江口,焚其舟四百艘,拔周留城(百濟王城),百濟王出奔,百濟亡。更深的影響是,此役重挫了日本意圖插足朝鮮半島的野心,此後九百多年未敢對朝鮮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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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例則是明萬曆廿至廿六年(西元一五九二至一五九八),沐猴而冠的豐臣秀吉意圖征服大明,欲假朝鮮進兵大明,為朝鮮李朝所拒,於是豐臣秀吉先後發動「文祿‧慶長之役」,大明派大軍應戰。這是一場中日朝三敗皆傷的愚蠢戰爭──平日不修兵備的朝鮮,全境幾無完土,人民流離失所,經濟多年都未復甦;日本由於傷亡、財貨耗損過巨,加上文治派(石田三成、小西行長為主)和武功派(福島正則、加藤清正等)的分裂,導致秀吉死後,德川家康從中挑撥分化,天下於是轉為德川之手;大明朝也因軍費支出過於龐大,萬曆一朝的財庫為之空虛,種下日後敗亡的遠因。

第三例是清光緒年間,日本不斷向朝鮮半島進逼,最後於光緒廿年(一八九四)和清朝進行了甲午戰爭,大清的陸海軍皆慘敗,於是割台灣、朝鮮淪為日本的勢力範圍。

韓戰就是史上第四回。美國人(尤其是麥帥)不知這種歷史磁吸力,所以愚騃地堅信中國不會出兵,結果一步錯全盤皆墨。當然,中國也難免受這種歷史磁吸力所制約,所以金日成、金正日兩個惡棍父子才敢於不斷興風作浪。而北京當局即使恨得牙癢癢的,也不敢痛打朝鮮。

至於南韓,好長一段時日是在美國的庇護下進行內部獨裁統治,直到金大中上台後,改行和北韓親善的「陽光政策」,並在二○○○年進行了南北雙邊會談。繼任的盧武鉉亦承襲此一政策;雖說如今的李明博又回復到反共親美路線,惟金、盧路線已有水到渠成之勢,而這路徑對朝鮮半島暨個東北亞,必然會有極大的衝擊。

最後要談韓戰最大的受益者,自是日本和台灣。當韓戰烽火一起,美國原先對日本的治理政策就全盤轉向了,舊有財閥再起、舊勢力得以借屍還魂,更由於戰爭物資採購的需要,日本產業整個動了起來,十餘年後再次躍居發達國家之林。

而台灣方面,近代史家郭廷以明確地指陳「韓戰是國民黨的西安事變」,換句話說,金日成的莽撞誤了毛澤東渡海解放台灣的大業,從此台灣就在美國的羽翼下存活。不過著名的新聞工作者霍伯斯坦在其遺著《最冷的冬季:美國與韓戰》(The Coldest Winter: America and the Korean War)指出,國民黨早已藉由其在中國內部的特工運作,知悉中國即將派兵赴朝,蔣介石並將此情資給予華府和東京的美國高層,唯未獲正視。或者,蔣介石就是期盼中美兩軍打起來,如此既能讓台灣喘一口氣,亦可助其圓反攻大陸的美夢。後者自是幻滅,但前者的確穩定了政局,從此蔣家王朝亦在島嶼遂行獨裁統治近四十年。所以,蔣介石對於韓戰可非被動應對,而是老謀深算的一著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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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韓戰一甲子的變化,若置於冷戰的框架,各方勢力巧妙地形成彼此互用與牽制的局面:美國藉由韓戰介入東北亞和台灣,雖想脫身亦其難哉;中國因韓戰得以和北韓密合,但也苦於被北韓套牢;日本經貿雖受益,但它想和美方平起平坐的意念,總是被壓制;韓戰最大受益者的蘇聯(如今的俄國),如今卻變得施力無方;朝鮮雖面目猙獰,實則是困獸之鬥;台灣則是依存於美日勢力的思惟占主流(雖然如今的親中政權有些變異)。所以所有的參與國或受影響者,皆似受制於釋迦如來佛的猴猻們,任你如何騰飛千萬里,還是逃不出冷戰的手掌心。

我心其實有隱憂,倘若南韓持續金、盧的北向政策,那麼終有一日朝鮮半島會走向親中離美的「新事大主義」道途。之所以說「新」,在於它絕非朝鮮千年來極端柔順的朝貢樣態。由於韓國隨著經貿實力的強大,其民族意識和歷史詮釋,在中國「新朝貢體制」逐漸形塑,和日本不甘人後的心理下,必會形成一波波衝撞。未必會有戰爭;但可能像歐洲十七至十九世紀列強爭勝之局。屆時會如何,歐美既不知,我等也祇能靜觀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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