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歌總耐人尋味,特別是歷時多年,衍生豐富想像力的淒美歌謠,藉著一代代的傳唱,生命力反而更暢旺。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傳唱滿一甲子的台語老歌《安平追想曲》,它優美的旋律、迷離的異國情戀,導致安平人迄今仍深信「安平金小姐」的存在,前不久,台南市政府還在安平東興洋行前揭示「安平金小姐」的銅雕;不過,有愈來愈多人經考掘發現,《安平追想曲》和一九三九年的日本演歌《長崎物語》關係密切。我則認為,兩首歌的敘事確實雷同者不少;祇是這不等於「安平金小姐」並無其人,安平人的痴信依舊有其意涵。本文同時刊登於《文訊》311期(2011年9月號)
如何記憶一座城市或地域?山川自然之景、宏偉瑰麗的建物、英雄事績刻畫和男女情愛的優遊揮舞,都各擅其場。其中尤以大眾流行歌謠對庶民更具穿透力,形塑的想像空間更豐富夠勁。流行歌謠讓這個島國滿布港口/別離的濃稠牽繫,若由此再勾勒出一副異國風的淒迷故事,那麼所銜接的城市記憶就絕不會剝離脆裂。毫無疑問地,《安平追想曲》不但全然符合這些要素,且更出類拔萃,它傳唱迄今恰滿一甲子了!

兒時和家人到台南遊賞,斜倚安平古堡遠眺它方時,我口中哼唱的就是《安平追想曲》。記不得兒時「拉機歐」放送的《安平追想曲》究由誰吟唱,然而「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的綺麗女,從此在我腦海駐足不去,《安平追想曲》成為今生摯愛,更是我眷戀府城、思慕古都的超強黏著劑。古都/異國/傳統揉搓的記憶,導致我雖非台南人,恆久的鄉愁卻屬之。

當然,詞曲初始的連結點總是十七世紀的荷治年代,或許不少人依舊穿鑿於這美麗的錯誤而不悔。待鄉土意識崛起的七○年代方知:台南音樂家許石於一九五一年以小步舞曲之調譜成一曲,他原央求同屬府城文人的許丙丁填詞,許丙丁另推台北譜曲家陳達儒代勞。詞成之後,由許石創辦的唱片公司收錄出版,由於悅耳動聽、傳載故事感人,迅即轟動全台;然而,歌曲的時代背景似架設在十九世紀中葉安平開港後,而非眾人遙指的荷治時代。

隨著歌曲的沁人心肺,就迤邐了更多虛構/真實的議論。有人(尤其是安平本地人)力主「安平金小姐」確有其人,連文史工作者、報章都加入協尋、考古行列;而在陳達儒自陳是在安平目睹某對情侶的場景,靈感由之激發後,直到千禧年前後終有人提出,《安平追想曲》的故事可能係參酌一九三九年的日本演歌作品《長崎物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nzzCOJg6SE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K5FhCTxqHU
《長崎物語》係採擷江戶中期的天文學家西川如見之見聞,在其所著《長崎夜話草》,刻畫了十七世紀幕府鎖國後,一位被稱為「じゃがたらお春(雅加達阿春)」的女子,因係日歐混血兒、又是基督徒身分,致遭驅離日本,祇能在它鄉異地以書信寄寓對家鄉的無限懷思。故事流傳兩百多年後,記者出身的梅木三郎將其置入歌詞,配上佐佐木俊一的譜曲,佐以聲優由利あけみ的淒美歌影、異國情淚,瞬間撫慰了東瀛人心。


由於彼時《長崎物語》風行全日本,殖民地台灣也深受感染,戰後,《長崎物語》在一九四七年改拍成電影,亦在台灣上映過;蔡啟東更在一九四六年,把《長崎物語》改為民間耳熟能詳的《三國誌》。凡此,相信許石或陳達儒都不致對《長崎物語》隔閡陌生。試聽「身穿花紅長洋裝……等你入港銅鑼響」,再換成「赤い花なら 曼珠沙華……あ~鐘が鳴ゐ ララ鐘が鳴ゐ」,兩者意境真是頭尾呼應啊!同時,《安平追想曲》歌詞中的「私生兒」、「荷蘭的船醫」、「金十字」,又和《長崎物語》呈現的「父は異國の」、「金の十字架」、「阿蘭陀(荷蘭)」成對應關係。可以如是言,《安平追想曲》和《長崎物語》就猶如異卵雙胞胎!

上述關於《安平追想曲》的虛實穿插、異地借用,似可勾勒出一個粗略的系譜:荷治時代虛擬的安平情思→十九世紀中葉開港的真實故事→十七世紀悲泣的長崎物語;不過,走在理性剖解的路徑,必須避免落入單線的機械思惟。安平人真心篤信確有「安平金小姐」,並悉心從歷史、考古、田野調查等爬梳各種脈絡,他人或笑痴,然而如斯費勁,必可填補更多的庶民遺事,安平人的執著果真散發出「安平金小姐」的堅貞不移,誰說「安平金小姐」並無其人?

有人或因《安平追想曲》輕挪《長崎物語》的故事情節,失落之餘但覺藝術價值剝落。實則《安平追想曲》的曲風純係原創,故事也從國家介入的生離死別,轉為兩代母女的堅強守候。「雅加達阿春」的悲切命運頗貼近十九世紀日本開國後,伊豆下田的「唐人阿吉」悲劇──藝伎出身的阿吉,因受命當美國駐日總領事哈里斯(Townsend Harris)小妾,從此遭鄉里鄙夷,晚年身殘為丐,終落水而香消玉殞。反之,《安平追想曲》凸顯的是單純的人性摯愛,超脫外界桎梏而無悔。比較之後,日台差異祇讓人更傾心本島風土。


據悉,台南市政府已於八月十三日在東興洋行前完成「安平金小姐」銅雕的落成儀式。筆者建議,此一銅像似可彷日本青森縣的「津輕海峽冬景色歌謠碑」,於「安平金小姐」座下鐫刻歌詞──其實可將東興洋行裡展示的《安平追想曲》內容置移過來,並設一特殊感應器,碰觸之後歌聲就流曳而出,至於歌曲傳唱,就讓原作曲者許石獻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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